他在“清点”二字上加了重音。
此时堂上没有外人,华兴痛快干脆地承认:“正是。”他不讳言自家的想法:“今夜咱们杀童冠是冒着得罪安禄山的风险,替薛刺史背黑锅,风险这么大,还能不落点好处?”
他一向不把钱财眼里,今夜想发点横财是有苦衷的。他养了乡勇数百,人吃马嚼,日用不菲;还有城南受训的那百余候补乡民,虽不必养着,但为刺激乡民参加训练的积极性,赏钱不能没有,一年下来,也得几百两银子。
他是司法参军家,没甚闲钱。他也没有什么赚钱的门路,除了上个月剿灭群寇,得了些赏金,用到今日,早七七八八用得差不多了,顶多还有一二千两剩余。说句实话,昨天抄西门氏的家时,他就想捞一笔了,只可惜唐无乐、宋森雪在,唐无乐当天就封了西门家,没能得着机会。
难得今夜如此良机,现在无人监督,童家院中又多是他自己的人,他心道:“要不趁机捞一笔,怎对得起我犯险入童家!”
他也是人,也会害怕,别看他进童宅时似无所畏惧,实则也是提心吊胆的,想到此处,忽想起一事,问王靖,“郭槐走了没有?”
“君进童家后不久,押送他出县的人就回来了,他已经走了。”
“他可是孤身离县的?”
“是。”
“你带两队人,现就去县衙,把他留下的财货也仔细‘清点’一番!”
这郭槐在涞水几年,强加摊派苛捐杂税连带受贿的钱,盘剥贪污了三四万两银子,就算他送回家的有,留下的也不会少。这些钱也没法分给百姓,与其便宜州府,不如便宜自己。
堂外远远地传来一阵欢呼,众人倾听,听见是很多人叫:“司法参军执法正,不避权贵显刚强!手刃贼首是青天!”
蔡经道:“这是村坊外的百姓叫吧?……是了,他们定是从方教师、郭教师处知道了童冠被君手刃的事儿……”
华兴瞧了一眼朱倵。
朱倵摇了摇头,表示这句不是他授意的,而是百姓们自发编造的了。想来也是!这比之前四字联句浅白多了。
百姓们的歌颂欢呼让他颇觉惭愧,华兴不认为自己是青天,也不认为自己当得起他们如此的称颂。虽然惭愧,但听着这从远处传来的欢呼,他还是忍不有些喜悦,觉得冒险杀童冠这件事没有做错。喜悦之外,他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情绪他的身上滋长。
华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情绪,只觉得这种情绪让他坐立不安,热血慷慨,让他觉得他现做的事似乎很有意义,让他觉得他自己活得很有价值。他意识到了这种情绪的可怕,居然能够让他放弃他一直以来“只求乱世保命”的想法。他握紧了拳头,轻微的战栗,非因害怕,而是激动。他不打算反抗这种情绪,反而很乐于受其推动,哪怕终会被推向未知。因为他很清楚,这种情绪是对的。
可是华兴却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该怎么称呼“它”?它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以前没有,听到百姓们的欢呼声后却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感到很奇怪。
其实这也不奇怪,只是华兴目前的状态下无法做深入地思考而已。
如果能静下心,深入地想一下,华兴很快就会发现:这种情绪的名字叫“使命感”,换而言之,也可称之为“以天下为己任”,这是前世今生二十余年间的所学、所见、所闻。
华兴穿越以前虽说是法治社会,但是基层多有不法,百姓敢怒不敢言,不知道怎么去举报。他做志愿者去支教能广泛地接触民间底层,到了太多的民疾苦,这种情绪已积蓄力量,而终到今天,接连两次听到百姓们的欢呼歌声后,使命感终被激发了出来。穿越之后发现原来千百年来,兴,百姓苦;乱,百姓更苦。
就像史记里司马迁说的:立德立功立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这就是当世有节操的士大夫们的人观。“以天下为己任”、“为民请命”也就是士大夫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此前,华兴满门心思都是在安史之乱里保命,现在听到百姓们的欢呼声后,他却似乎突然之间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保命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价值和意义。——当这种情绪平息后,当因这种情绪而带来的冲动和激情退却后,若再把活着却庸庸碌碌,和死了却轰轰烈烈,摆他眼前,让他选择,他或许不敢保证还会有此时的冲动和慷慨,但至少现,他倾向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