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疑问,一如和尚一语不发,只是靠近方希然。
方希然足尖一点,居然没有正面迎敌,而是暴退往后。
他自小闯遍了天南地北,属于战斗经验丰富,求胜心也是极强的类型,不管前一秒多么豪言壮语,一旦有输掉的可能,他绝对不会冒险。
这不是胆怯,反而是他对胜利的热诚。
如此,两人打了一阵,竟然又比拼起轻功来。
以他们的武功,一步就是十来丈的距离,可以说动作之快,远迈常人,居然又在湖心上踏水而行。
若非此时的湖心上到处都是木石,他们的动作又太快太猛,此情此景还有些潇洒浪漫,宛若古人。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你害怕承认之后,被我发现弱点?”方希然一边避让,一边哈哈大笑,“我也不用你说就知道了,你的气大不定最大的缺憾,就是只有在贴身搏杀的时候才有效,你借用的是空气这一媒介,不能够传递太久,只能在身体周围数尺之内发动,是也不是?只要我与你拉开距离,就稳胜不输了!”
而在这喝问之中,十手武圣弹指打来,眨眼间凌空十射。
嗖嗖嗖嗖,一如和尚身子乱颤,躲过其中六式,却终究不擅腾挪,被打中四处要穴。
若在平时,这四下也算不得什么,他奇阳内力贯穿全身,几乎和李照的化劲没什么区别,一动即有所应,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自动就有反震抵御消解的力量。
但碰上了浩然正气这么一个奇特的,几乎不和常规内力讲道理的奇特力量,奇阳大经居然也一时没辙。
这四下点穴,一下子令一如和尚如遭雷击,气息一滞。他接连遭受重创,纵然是宗师之身,易经洗髓,此时也几乎到了极致,脸色颓废,嘴角鲜血更多。
不过虽是躲闪,但一如和尚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仍对方希然紧追不舍。
“糟糕!这老和尚怎么硬吃这一招也要……难道他已知晓……”
反而是方希然,催动真力对敌,步伐反而一顿,踩在水上,显现出一圈一圈波纹,深深陷了进去,足见这十下弹指,也分走他太多精力,连踩水也无法完成。
也就在这一刻,一如和尚跟了上来,双手一动。
这一跟,带着某种笃定。
因为若方希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从远处弹指对敌,以他的浩然正气无法抵御的特性,一如和尚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但偏偏方希然就是停了下来。
他相信,正如自己的风大不定有所局限一般,看似无懈可击的浩然正气,定然也有所问题。
若此法真的凌驾于一切武者内力,那几乎是比奇阳大经还要神奇了。也就是说,方希然比黄真师更加厉害?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且若气道完美无瑕,方希然又怎会在这之上,更设立一门“势道”呢?
这说明气道其实是有某种缺憾的。
一如和尚,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而之前的三招两式,再加上此刻方希然脚下的波纹形状变化,更肯定他的某种领悟。
以方希然对力量的掌握,比一如和尚更胜一筹,怎会出现如此的波纹?
再加上他的招式,自展开“浩然正气道”之后,是一点也不再展露,动作反而变得直截了当,似乎更能说明一些问题。
刹那间,一如和尚出手。
他一出手,居然不是硬碰硬,而是一种变化招式的势态。
双手巧换玲珑,大拙之中带着一种大巧,灵动无比,好像是禅院门前,深山老林之中,两只纷飞的小鸟。
“拙劣!”方希然瞳孔收缩,怒吼一声。
这招在一般人看来,已经足够精妙,可在方希然这种武学招式的大家眼中,着实是献丑了。
但他光是怒吼,手上却慢了一拍。
这里的慢了一拍,不是身体慢了一拍,而是“内力”慢了一拍。
砰一声,方希然的手倒是到了一如和尚身前,封锁他的一切攻势。这一招从招式来看,简直是一如和尚那一招的克星,但是双方一碰,方希然的手却被拍开。
他的手中,并没有浩然正气,而是普通的内力。
“果然,方施主并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只是强行带入自己读书时的经历罢了。”一如和尚双眸一亮,暗自忖道,“这股浩然正气,虽然是由方施主缔造出来的,却和他的心境无法完美契合,运转之间,还有些许窒碍。所以他招式变化不多,是怕浩然正气无法跟上,而他刚才也是以为我不知晓此点,冒险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凌空打击,致使轻功运转受阻,才被我找到了机会。接下来只要与他比拼招式变化,其气息流转,必难通畅。这股浩然正气,注定是克尽了一切常规武者的内力——但方施主岂非就是天下最武者的那个人?”
一个天下最武者的武者,拿出书生克制武者的手段化用的招式,到最后竟然也被此招所困。
这似乎是个命运的玩笑。
方希然内力一慢,已经陷入了被动。
一如和尚再大喝一声,乘势追击,以气大不定之法,隔空传递气流,从方希然身后再发一掌。
一前一后,两掌轰然打来!
方希然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刹那之间好像就要陷入两股无比巨大的力量之中。此时此刻,不管他用怎样的手段,都无法解除这一刻的困境。
除非……
“停下吧。”
他一抖眉,忽然背负双手,散去内力,叹了口气道,“我输了。”
刹那之间,两股掌力消失了。
一如和尚的动作停顿,皱了皱眉,怪异地看了两眼方希然。
他在刚才,似乎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股比浩然正气更加可怕,但也更加不完整的力量,从方希然的体内涌现出来,一闪而逝。
就是这一闪而逝的气息,才让一如和尚停下了手。
当然,一如和尚不是赶尽杀绝、争强好胜的人,方希然愿意认输,他一听就会停手。
但这一次的停手,却是在方希然说出话语之前,因为那气息而停手——那一瞬间之中,两个时间点的不同,对他的心灵境界而言,十分清晰。
这便是势道……原来……原来是这个势道……
看见一如和尚似乎若有所思的神色,方希然只好解释道,“大师若发现了什么,希望不要乱说出去。我方希然的武道,的确走到了一个牛角尖的地方,但这只是一种按照‘常理’的推断,从江湖,到军阵,再到文臣,最后自然是……嗯,下一个是什么,你该懂得。但这并不代表我本人的欲求,事实上,我也常在纠结,是否要践行此道。”
“若真是如此,反倒让贫僧担忧。吾辈中人,难得寻求到这样一条明确的路子,方施主若要放弃,要早放弃,若不愿放弃,应当下决断……总之不该纠结太久……哎,话归正题吧。”
一如和尚拍拍脑袋,也觉得这是个复杂的事情,于是对方希然道,“既然方施主输给了贫僧,按照此前约定,那贫僧就自去寻找李照,传授奇阳大经。完成此法之后,李照和贫僧也再无……谁!”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一皱眉,想要回头。
水中一咕噜,水花四溅,从一如和尚的身后,忽然有一个人跃了起来,“哈哈,是老子我!”
说话间,双手大张,快如幻影,狂风骤雨一般点了过去。
他这几下点穴手,速度极快,内力也极强,根本不输给一如和方希然两人,竟也是个大宗师的级数。
一如久战困乏,精力颓废,居然反应不及,就这么被他打中要穴,一阵昏厥的感觉涌上心头,脑袋昏昏沉沉,双眼重得如同有了千斤。
“你……王施主……”而在闭上眼的前一刻,一如回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个须发狂乱,双目又圆又大,咧嘴笑着的高大老人。奇怪的是,此人虽然从水中出来,不知道潜伏了多久,但身上的衣服却还是干巴巴的。
说完这话,一如就真的支撑不住,当下晕死过去。
这个老人之高大,也是踩水而立,一伸手,提着一如的领子,一如的脚踝都不过水的。
方希然挑了挑眉,口中道出三个字,“王无法。”
他仍然是背负双手的状态,显然是知道此人是友非敌,“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无法,同样是五大宗师之一,被称作“自在武夫”“天下第一狂人”的世外人物。
不过正如方希然和一如的关系一般,五大宗师彼此成名多年,自然也是相熟的。而且在这其中,杜长生是远居东海,方希然自成一派,张北冥高居庙堂,三个人算是各有势力。
唯独是王无法、一如和尚,这两个人才算是比较自古以来的江湖中人。
他们之间,也早是多年的密友了。
方希然根本不担心王无法伤害一如。
“我来帮你啊。”王无法理所当然地说,“我在这儿也听了许久了,老秃驴说要把奇阳大经交给那个叫李照的小子,这点当然不好,一点儿不好玩。若就这么给了那小子,太顺利了。这世上但凡有什么好处,都应当带点磨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就是这么一个道理,你看了那么多书,应该懂得。”
方希然点点头,很欢喜王无法对自己的评价,一时间摇头晃脑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如是背了一段,他对王无法说,“我女儿教我的。”
似乎在炫耀。
“那挺牛的。”王无法愣了一愣,比划了个大拇指,然后把手中的一如一丢,“拿着。”
方希然一接,也是抓着领子。
昏迷中的一如,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
王无法道,“这样,你先把秃驴囚禁起来,找到奇阳大经,散布出举办阅经大会的要求。这样一来,就算秃驴自己醒来,也木已成舟,以他的性格闹不出什么大事的。”
方希然点点头,“还是你了解他。”
“老实人嘛,就合该遭欺负。”王无法咧嘴一笑,摆摆手,再转过身子,“那我走了。”
方希然问,“你去哪?”
“我先去找这个李照。”王无法说,“皇都里的那位说了,这个人或许比小秃驴还要快一步成为第六位宗师……嘿嘿,这样的人物,我不能不见啊。”
王无法说完此话,提起真气,几个跳跃离开了山水园。
方希然背负双手,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然后提着一如来到了岸边。
一群早在观战的属下,立刻围拢上来,嘘寒问暖。
“以后加强防备。”方希然黑着脸说,“不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在我园子里潜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