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算了?既然对他有心,你怎么不试试啊……”
“算了!我才不浪费那个时间!”
梅爵想不到王择新如此果断。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果断利落,即使在情感这样微妙的问题上,也做得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惊讶王择新如此的果断,梅爵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要是任凌峰、表哥、任少原都能这样放得开,果决爽快,也许他们现在都该有个结果了,不管如不如意,都该有心灵栖息的地方了。
“对了,和我表哥同处共事的人中是不有位姓任的人?”
“姓任的人?嗯……好像没有!”
“没有?”
“没有!不过听段司令的手下说之前有位姓任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这位。那人很有才气,文绉绉的,长得特别招人看,只是他们家给他养了个童养媳,他不想娶,就在仗快要胜利不过还没打完的时候,出国走了。对了,据说那位可怜童养媳,人,也挺中看的,而且很忠心,说是什么除了他,又谁也不嫁。你说,他们婆婆妈妈的,这不是一个比一个有毛病嘛!”
“……”梅爵苦笑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但是她心里为表哥、为任少原、为任凌峰感到莫名的忧伤。
除了任命书,王择新还给梅爵带来了一封信。她要离开时才想起来,从包里掏出来递给她,说是段司令委托她顺便捎过来的。
梅爵接过书信端详:信口封着,信封上面写着梅爵启,再无其他。她料想是表哥写的,趁着送信人在,她赶紧看看,再让王择新把回信带回去。她打开,发现不是表哥写的,也不需要回复。信是任凌峰写的,而且是半年前写的。信上写了李家当年参军的丫头的去向。除了秋菊随复员军人远嫁去了山西,其他人都在战斗中牺牲了,葬在烈士陵园。信中除了一句问李伯母和各位嫂子、侄子侄女好,再无和他们一家有关的话。
地方为建设学校,四处求贤若渴。段玫向到处招兵买马的王择新推荐了梅爵。自从他带领部队离开李家后,就没有再回来,虽然年节不忘派部下过来看望问候。一方面他没时间,另方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表妹还有老太太。当年离开李家后,他与任凌峰闲暇时越来越频繁的争执不休,因果无非都是为李家人。段玫认为应该尽可能鼓励李家人各得其所,比如说梅爵,应该去发挥她生命价值的地方,而不是困在李家的牢笼之中,等待时间对有限生命的宣判。任凌峰却觉得应该尊重李家女人的家园情怀,不论旧道德还是老家规,都让他们自己决定改变与否。两人在一起,说起打仗,同心同德;一说到李家,二人的意见就七零八碎。
多年的战火纷飞后,胜利就在眼前,任凌峰却卸下包袱,坚决要走了。段玫希望他能带着梅爵走,而李家其他人就由他照看。对于他的建议,任凌峰一言不发,手都没跟他挥下一下就走了。
任凌峰走后,段玫不想埋没了表妹的才能,举荐她出来做事。他打算派人疏导李家各房女主人,让她们未来都各有成就,而不是让生命毫无意义的流失在高墙大院内,但是一想到除了表妹外她们都不识字,就计无所出了。
王择新完成任务从李家走后,梅爵不知道该怎么和婆婆及嫂子们提出表哥举荐她去任职校长一事。她内心长叹:如果李家没有经过巨大的变故,她会毫不犹豫自己决断,断然不会顾及他人的想法。但是现在她深深的感受到这个家的风雨飘摇,一小点儿事情都可能是击垮她们生存信念的巨石。她想到自己应负责任,就不忍心了……她惊讶妯娌都变了,自己又何尝没变呢?说到底,是这个家变了,要想继续生存下去,她们就不得不变。
傍晚突然起了大风,空气变得冷硬强劲,让走出屋门的人不由自主的直哆嗦。女人们觉得冷空气一年比一年冷。大嫂和四嫂洗腌菜疙瘩,洗完后手上的水干了,就觉得手指肚疼痛,抬手端详,就见裂开的深浅不一的血口子一道道的。见状老太太心疼却不知所措。钱妈忙找来棉絮沾着油给她们抹在裂口上,让她们在火前烤烤手,又叮嘱其他干活的人手沾水了擦干后,赶紧擦点油搓搓……女人们面对刺骨的空气和越来越拮据的家用,越来越感受到了从前家里下人的生活原来那么不易,但是他们也那么有生存策略。
夜晚,见儿子在老太太屋里睡了,梅爵就到上房和嫂子们一起做鞋。这几年在张妈和钱妈的帮教下,李家众人的衣食已经快要达到自给自足了。她没想到,曾经被呼来唤去的老妈妈们,而今却成了她们的生存导师。
从做衣裤鞋袜,到烧水做饭、洗衣打扫,再到田间播种耕锄,妯娌们都逐渐学会了。但是但凡力气活,怎么尽心用力,她们还是赶不上别家。现在,家里虽然有家底儿支撑尚能度日,但是眼见入少出多,终究有吃完的时候。家里的土地卖的卖,分的分,只剩了三五亩,种了勉强够当年吃的,即使有更多土地,柔弱的妯娌们也没有更多的力气耕种。
老太太看儿媳妇们已经很努力还是拿不顺锄头,种不好赖以生存的庄稼,也就不能全仰仗土地生存,和她们商量适合今后的生计之法。
四儿媳妇提出:
“我们给人刺绣吧。我可以教大家,拿针总比拿锄头轻巧嘛!”
梅爵对四嫂的建议提出异议,理由是:
“外面现在穿花色鲜艳的人受人鄙视,城里城外穿的人都少,即使绣的再好也是白受累,谁买啊……”
大儿媳妇提出:
“六兄弟媳妇的话给了我们提醒,要考虑买主多的东西。嗯……可以做鞋子卖!现在我们自己家人下地干活就知道在田里干活很费鞋。”
一番讨论后,几房儿媳妇最后都认为做鞋子卖,还比较靠谱。老太太无奈的点头同意,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照顾一家人的衣食周全。这样,田间不忙时,女人们就都聚在大厅里做鞋。
鞋做好了几双,又来了新问题:谁去卖?老太太颠着小脚赶集,走到了,集市也快散了,显然不行。大儿媳妇说她不去,因为她做鞋底已经上手了,速度快,去赶集浪费功夫。其实她怕鞋卖贵卖贱,回来不好交代。二儿媳妇也不去,她直接说没卖过东西,不知道怎么卖!三儿媳看看大家,满不在乎的说她去试试……
做鞋的妯娌们,除了景沁然,其他人手上都扎出不少针眼。婆婆看着心疼,从家里的犄角旮旯翻到了一瓶酒,拿来放在大厅,哪个手扎了,赶紧到点儿给他们搓搓。这是当年驻扎在花园的部队的卫生员教老太太的简单的日常消毒方法。
梅爵也不擅长针线,妯娌们也不让她多参与,让她多拿出空闲教养儿子。她偶尔无事,也自觉过来加入做鞋的队伍中。
她边做鞋子边琢磨,随着家里变故,家中的人也变了,变得擅于学习了,变得通达真诚了,尤其是妯娌们不再明里暗里争斗较劲,她们现在的样子,就是当初她选择铭卿所希冀的家人的样子……从前,家里各种家规家条束缚,可是家里人,尤其是女人,从未停止吵吵嚷嚷,争来斗去不休不息。任是老太爷何其威严严谨训导,老太太何其操心劳肺,家里也无一日安宁;而现在,再无人提说什么家规家法,家里每个人都忙自己的事情,一天劳累且忙碌,却再也没有了明争暗斗,一心一意在一个大院里生活。她觉得,最好的家规家法,应该是让每个人的生命价值各有其位,各得其所,一个家就会笙磬同音,不治而治。她觉得嫂子们现在才是正常的人。她们不再把生命耗费在相煎相斗相猜相疑上,虽然迫不得已,可是生命过程赋予了意义,虽然是简单的意义。不过今天自己提出要走出这个家,去担任校长,她没有把握会不会得到她们的赞成……
她边做鞋子,边观察妯娌们:每个人都专心看着各自手里的针线……她纳了一会鞋底儿,手酸了,就停下来,给各位嫂子倒了杯茶,自己也端起一杯,就地坐在蒲团上,喝了一口,看见嫂子们也纷纷停下手,揉揉手,端起白瓷杯子喝茶,就趁空淡淡的笑着说:
“今天,我一位同学来家里了,说有人推荐我去刚建好的村小学做校长……”
妯娌们知道今天家里来过客人,从老太太那里知道是梅爵的同学,但是不知这来了人所为何干,现在听梅爵说,面面相觑。
“好事啊!”大嫂顿了顿,惊喜的对梅爵说。
“这么说,我们答应她?”梅爵反问道。
“为什么不答应?答应,答应!”二嫂坚定的说。
“去吧,做校长,再怎么说也比去刨田地省些力气,并且比田地里的收成要稳妥!”三嫂出门倒茶渣,转回身进门,接着二嫂的话的说。
其他人也都附和赞成。见嫂子们如此一致的赞成,梅爵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妯娌们私心里筹划梅爵出来做点儿事,可以多点儿赚钱的路子,不至于个个都靠拿针线、耕种土地营生。这个家再是有多少禁忌,一家子终究也要吃饭。可是这碗饭是何其不易,耕田种地,每次回到家,个个都累得虚脱。持针捻线,为了多赶做一双鞋子,哪天不得熬夜。有了减轻营生负担的轻松路子,为什么不走?
妯娌们鼓励梅爵只管跟老太太提任职校长一事,如果她不同意,她们会一起去帮她说。
第二天早上,早饭后,梅爵趁老太太心情好点儿时提起此事,她没有同意,却也没有反对……
梅爵出去后,任淑贤对老太太道:
“娘,六兄弟媳妇能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到今天,我心里很感激她。我觉着不管她要去做学生,还是做校长,我都没有异议!”
“不是我不感谢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出去抛头露面,总不合适吧!何况我们家这种情形!”
“娘,我们出去种田,卖鞋,哪一样不需要出去抛头露面?我们都不出去抛头露面,入不敷出的日子还能过几天?”二儿媳妇道。
“是啊!”其他妯娌也跟着附和。
“你们说的是,境况今非昔比了……那就让她去吧!”
妯娌们见婆婆只是勉强允许,知道她心里顾虑重重。任淑贤看着婆婆牵强应许的神情,想起在田间劳作的锥心劳苦以及妯娌累得东倒西歪的情形,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