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死何其容易,唯有生者负重前行。
燕晟的道理与这些亡命之徒说不通,他自然也不会说,他只是轻声叹道:“没错,是我来晚了,大当家的可否带我去祭拜程兄?”
宋敖煞有介事地打量着燕晟,冷哼道:“程毅隐瞒官身,把我们兄弟骗苦了,若没有他,我们兄弟怎么会被那个姓许的将军打得逃回山里。我们恨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他立坟修墓地?”
燕晟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容道:“大当家是成大事之人,死者为大,又怎会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况且,”燕晟压低声音,向前倾身凑集宋敖的耳边,说道:“大当家一向知恩图报,程兄教你何为‘盗亦有道’,你不会让他曝尸荒野。”
宋敖瞳孔一缩,他不得不再次正视燕晟,此人目光甚是毒辣。
当年宋敖只是流民叛军中的一个毛头小子,正是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他仗着自己投身匪窝,竟然将与自己两情相悦的姑娘抢上山来。正当他喜滋滋得想当新郎官的时候,那姑娘自尽了。
宋敖空欢喜一场,面对心上人的尸首,心中饱受折磨。
他不懂,他们原本好好的,现在他有能力娶她了,她怎么还轻生了?
程毅好心寻到酩酊大醉的宋敖,向他讲了何为“盗亦有道”。
盗亦有道,出自老庄之口。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甚至盗贼都应遵守一定的道义。
宋敖强抢民女,哪怕是自己心上人,坏了那女孩的名节,这也违背了盗贼之道,所以他是不会得偿所愿的。
宋敖听得懵懵懂懂,只理解为,只要他不遵从盗贼之道,他就被老天惩罚,让他失去心爱的女孩。
那时候,宋敖很是敬畏程毅,哪怕后来他觉得被程毅忽悠了,祭拜程毅早已成了习惯。
旧事重提,宋敖有几分不自在,他摆摆手,让属下带燕晟去程毅的坟头祭拜。
燕晟临走前,偏偏给宋敖留下几句话,道:“大当家这些年守着‘盗亦有道’,守着南阳的百姓,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晟从心里佩服。可堂堂伟丈夫要一辈子窝在山上做匪吗?”
被燕晟戳中痛处,宋敖猛地起身,将一坛高粱酒向燕晟砸去,好在燕晟及时躲开,但依旧被泼了满头满脸,鲜红的酒汁仿佛鲜血般滴落。
宋敖桀骜不驯地怒骂道:“你算哪个土堆里蹦出来的瘪三敢管你爷爷我的闲事!”
被宋敖如此辱骂,燕晟依旧不动声色地用江湖行话自报家门道:“鄙人荆州潜江人,燕晟。”
燕晟这个名字,没有人会没听过。大街小巷传遍了他守卫京师的丰功伟绩,就连八岁小儿也能传唱。
就算是自认“天老大、地老二,自己老三”的宋敖也得承认,燕晟守家卫国,建功立业,大丈夫当如是。
宋敖心里发虚,面上却愈发虚张声势道:“你是来招降的?”
燕晟供认不讳道:“没错。”
宋敖不屑地哼一声道:“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招降我?”
燕晟正色道:“晟只知道宋大当家是个心有宏志之人。”
宋敖轻蔑道:“我不屑与你们这些当官的为伍!”
燕晟辩解道:“程毅也是官。”
在打嘴仗这方面,十个宋敖都不是燕晟的对手。看宋敖没了斗嘴的兴致,燕晟真诚道:“晟看来,宋大当家若去当官,会当个爱民的好官。大当家管着霸王山周边大大小小的山匪与村落,把大家都护得好好的,与当官又有什么不同呢?”
燕晟这话让宋敖一惊,随后便飘了起来。
宋敖自封是这一片的镇山大圣、霸王爷之类乱七八糟的名号,觉得自己劳苦而功高,但这都是自己兄弟跟着瞎折腾拍马屁,但这份肯定从燕晟口中说出来,那苏爽的感觉,自然是无人能比的。
宋敖顺着杆子爬,道:“那成,你就给小爷一个官当当!”
随着宋敖开口,周围的兄弟也跟着起哄,向燕晟讨官做。一时间酒馆内群魔乱舞,瞧宋敖那抖擞样子,好似花果山水帘洞那只初次上天庭的野猴子。
那他算不算忽悠弼马翁的太白金星?
燕晟掩饰了嘴边的笑意,道:“封赏必要有酒。”说罢,燕晟看向郑卓道:“将马车上的酒坛搬下来,与各位好汉共饮。”
听说有好酒,这群汉子就像嗅到肉味的狼,越发兴奋起来,抢着将红布包裹的美酒开了封,你争我抢地喝起来。
燕晟目无悲喜地看着众人喝的头晕脑胀,慢慢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
酒中自然是下料了。
燕晟指挥郑卓将喝到不省人事的宋敖带走,随后端起最后一晚就洒在地上,念了一声佛号,低声道:“程兄莫忧,宋敖是个好苗子,晟不会辜负他的。”
说罢,晚风将烛火吹尽,深夜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