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叹道:“陛下的心意是好,只是有些操之过急。”
景帝追问道:“太后有何教朕?”
太后答道:“当年世宗当国之时,东瀛使者也曾狮子大开口。世宗也忍不得,责令礼部不再担负使团的吃喝用度,但怕使臣不满,也放任了使团与民间的交易。正是这道政令让世宗察觉,东瀛使臣这一路的玩乐,竟然是有沿海一带的商贾供养的。”
听太后谈及往事,景帝诧异追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朕从未在皇考的起居录上见闻此事。”
太后轻笑道:“自唐朝太宗年间起,这帝王的起居注有几分真,几分假?”
景帝恍然大悟,原来是皇考觉得此事不光彩,让中书舍人隐去了。
太后继续说道:“世宗也曾震怒,可江浙一带的富商巨贾,盘根纠错,世宗也是不敢动的,只得气恼得将海禁紧了紧,让那群贪得无厌、里外勾结的奸商少些钱财赚罢了。”
景帝若有所思道:“所以太后的意思是,东瀛不定,倭寇不除,海禁不能开。”
太后退一步道:“陛下总领乾坤,自有定论。哀家只是听闻前任首辅万松之孙被陛下当做一把刀派了出去,竟然被富商们摆了一道。这‘一己之矛攻己之盾’甚好,但不如‘一力降十会’来的痛快。”
景帝若有所思。
江浙一带的富商的确欠收拾了,燕晟带回来的宋敖虽野性难改,可不破不立,没准这时候最需要的反倒是这份野性……
景帝慢慢下定了决心。
作为从小带大的孩子,太后对殷承钰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猜到她听进去意见,做了明智的决断,心中那堵着许久的疙瘩也慢慢化开。
虽然景帝口中说着让太后“避嫌”,朝堂上的事情也有意无意地瞒着太后,可当太后真有谏言,景帝并不像先帝承钧那般将“疑心”放到首位。
何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不是不疑,而是身为君主,要心怀这份令天下臣服的底气和自信。
纵使是女儿身又如何?只要一颗海纳百川的心,便足够了!
太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欣慰,景帝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孩子,她最像她。
大概敞开了心扉,太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憋在深宫多年的政治理想与抱负倾囊而出,时不时与景帝和燕晟的主张不谋而合。
亭外冷风凄凄,亭内暖香融融,将多年来的隔阂,化为无物。
茶水已尽,谈至尾声,景帝起身请辞之时,太后突然伸手拨开景帝面前的流珠,看见那双无神的双眼。
想起景帝往日百步穿杨的箭法和目力,太后情不自禁有些惋惜地抚摸她的眼睑,轻声问道:“钰儿,你怕吗?”
景帝坦然得接受太后的触摸,轻笑道:“朕怕什么?”
太后一时语塞。
景帝曾经的梦魇如此之多,她怕黑,怕失去权利任人宰割,怕违背誓言遭受天罚,怕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太后什么都没说,但景帝什么都明白了。
她抓住燕晟的手,她什么都不怕了。
只要有燕晟在身侧,就算坠入地狱又如何?
景帝紧握着燕晟的手,郑重答道:“不过身在地狱,心在天堂而已。”
亭外雪花纷飞,看着景帝与燕晟离去的背影,太后一阵恍惚。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纵使天公不作美,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