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聋了,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陈彦霖身上释放出来的熊熊怒火
“我.……我是甲类体质。”
过了近五分钟,鲁正雄才慢慢抬起头,睁大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用鬼一样沙哑的声音说: “几年前体质检验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这意味着什么。抽血、化验、身份和基因对比……然后我被调到西安基地,军衔和职务都升了一级。那个时候我很高兴,还跟几个朋友出去痛痛快快喝了顿酒……现在想想,我实在太天真了。”
陈彦霖转过身,背着双手,用冰寒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
鲁正雄继续自己漫无目的的话: “我有老婆,她很漂亮,是当地的播音员。我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上初一,每次考试从未下过九十五分。我打算着,再上干几年就办退伍,到地方上弄个处长之类的职位。以后中、高考的时候,弄孩子个好学校会更方便一些。老婆很赞成我的想法,我们俩凑了一下家里的钱,差不多有六十来万……”
“钱,有屁用。”
“位子,也是假的。”
鲁正雄茫然地看着陈彦霖,然后低下头,把脑袋深埋在双手之中,用颤抖的声音说: “她们是乙类,乙类体质。从未有人告诉过我这些,我不知道甲类和乙类的区别。我只知道去西安就能升职晋衔,却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想想……我真的很傻。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天上掉馅饼之类的好事。既然得到,就肯定必须付出。这代价太大了,我完全被蒙在鼓里。文莉、玲玲……我,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啊——”
他摇晃着头,嚎啕大哭。
他没有解释与肖琳之间的发生的事情,警卫局报告里已经写得很清楚,无需多说。
他只是在发泄,在悔恨。
泪水从指缝间渗透出来,被牙齿紧紧咬住的嘴唇边缘发出“呜呜”的哽咽。鲁正雄不断用手揪起头发,拼尽力气狠狠地拔。
陈彦霖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苍白。恨怒和森冷逐渐从目光中消失,变成一抹淡淡的悲哀。
鲁正雄的遭遇不是个案。
有很多人都有着与他相同的遭遇。
军队是整个转移系统最庞大的一部分。军工企业、研究机构、钢铁、机械……全国五分之一的人都接受过体质检测,甲类和乙类比例大约各占百分之五十。考虑到食物和免疫药剂产量等因素,绝大部分人都被抛弃了。
陈彦霖十多年前就认识鲁正雄。那时候,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军官,合格的军人。
环境能改变人,悲惨的遭遇会摧毁人的意志。
最亲密的家人都死了,独自活着……与其说是幸运,不如说是折磨。
按照和平时期的观点,鲁正雄其实没有做错——无论肖琳的人事转换,还是苏浩的晋升手续延误,都合乎军内正常手续流程。如果没有人发现,这些事情做了也就做了。最多,补上一份额外说明,再重新走一道程序就是。
陈彦霖无法容忍这种上下其手的行为。
尽管鲁正雄值得同情,却不能得到宽恕。
“你有二十四小时交接手上的工作。然后……去六十八师报道吧!”
东部前线的战争异常惨烈。虽然有免疫药剂遏制了病毒扩散,所有士兵都注射过一阶强化药剂,却依然有相当程度的伤亡。
沿海城市人口比例远远超过内地,庞大密集的城市群限制了装甲部队大规模机动,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建筑把炮弹威力降至最低。空军试投过几次云爆弹和中子龘弹,几乎没有什么效果。头部是丧尸唯一的要害,破坏内脏对它们毫无影响。哪怕手脚炸断,这些悍不畏死的可怕生物仍然可以像松毛虫一样蠕动。
东部方向集中了四个重装机械化师。六十八师只是其中之一。
陈彦霖把鲁正雄调到前线的用意很明显——要么戴罪立功,要么战死。
现在是非常时期,军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人员补充。除了无可赦免的重罪,一般情况下的违纪、偷盗、诈骗、强奸之类罪行都可以被赦免。作为必须付出的代价,罪犯将被编入前线搜索部队。他们配备的武器均为格斗刀或长柄战斧,没有枪械。城市突入作战需要大量士兵与丧尸肉搏,伤亡极高,却多少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鲁正雄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
他转过身,神情呆滞地看着陈彦霖。
没有暴怒,也没有哀求,就像失去主动思维,完全依靠本能行动的丧尸
两个人在沉闷的气氛中默默对视了近半分钟,鲁国雄蹒跚着腿脚转过身,朝大门方向走去。
他其实很想说点儿什么。
可说与不说之间没有任何分别。
除了服从和接受,根本没有第二条路。
房门轻轻开启,又轻轻合拢。
陈彦霖面无表情地走回办公桌前坐下,不由自主揉了揉酸胀的眼角,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按下桌面上的电钮,正前方立刻升起一道宽大的显示屏。短暂的电子干扰过后,屏幕中龘央出现了一个身材肥胖的老者。他的头发稀疏,几乎秃顶,肥大的肚腩把制服高高撑起,鼓胀程度就像八个月的孕妇。他神情威严,胸前排满密密麻麻的履历表,肩膀上赫然佩戴着令人畏惧的中将军衔。
他是41集团军司令许仁杰。
“那件事处理完了?”
屏幕上许仁杰神情平淡,就连问话的口气也带有几分颐气指使的成份,毫不顾忌陈彦霖是集团军内第三号人物。
陈彦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慢慢点了点头。
“我跟六十八师的老张说好了,小鲁过去就直接充入三十七搜索中队,担任队长一职。让他在那边锻炼几年,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错误。”
许仁杰“呵呵”地笑着,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情: “我把另外几个人都关了禁闭,警卫局那边已经把事情经过调查清楚……老陈啊!依我看,这件事差不多就算了,没必要继续折腾。”
陈彦霖安静地坐着,面色沉稳,心里却不断冒出炽热的愤怒火焰。
他努力压抑着,尽量不让这些负面情绪迸发出来。
早在两周以前,警卫局就提交了整个事件的调查报告。就在陈彦霖准备按照名单抓捕所有涉案人员的时候,集团军司令部却把其中大部分人接走。然后,司令许仁杰告诉自己——这些人由他来进行处置。
所谓的处置,仅仅只是关几天禁闭。
大部分涉案者都是许仁杰的亲信。这些人掌握着集团军内各个重要部门。许仁杰把他们带走的用意很明显——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势力收到半点威胁,更不可能因为陈彦霖的愤怒收到削弱。
但不管怎么样,表面上的关系仍然需要维持。抛出一个鲁正雄,已经是许仁杰的最大让步。
在集团军内部,陈彦霖没有掌握多少实权。
他很想做一个正义执行者,却没有占绝对优势的拥护力量。
许仁杰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这件事结束了,不要继续追究。
陈彦霖双手摆在腿上,狠狠握紧,脸上表情却依然保持平淡。
“那份晋升令,我想另外发一份新的。”
他控制着想要砸碎眼前屏幕上许仁杰那张烂脸的冲动,平静地说: “那个叫苏浩的年轻人在生物研究方面很有建树。我们需要这种人才。按照正常程序,上一份晋升令已经自动失效。我想另外再发一份新的,把他直接提为上尉。”“这不可——”许仁杰断然否决陈彦霖的提议。刚刚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语气过于冷厉,于是迅速变换的稍微缓和一些: “这不合规矩。从军外调人,需要人事部门进行身份检验和能力评估。我看过李道源从KD03发过来的资料,那个叫苏浩的家伙只是普通的幸存者。没必要在他身上白白浪费一个军官名额。”
陈彦霖很清楚许仁杰为什么要否决自己的建议——对41集团军高层而言,苏浩几乎是个陌生人。没有把握将其当做亲信的情况下,许仁杰一般不会在晋升令上签字。
如果是普通士兵,那么问题不大。
军官,就意味着必须分出一部分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