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主看着儿子,还是木然地继续点头。
族人都去了祭楼。
或许有很多人都是自愿去的吧。
但总归会有人不愿意,总归会有人不想死。
而“不愿意”的下场,已经很分明了——
老家主看向儿子手里的人头。
昔日熟悉的脸,此刻苍白的陌生,五官轮廓被阴霾所覆盖,只能看到头颅上未瞑目的眼睛圆睁着,说不清最后留在眼里的情绪是恐惧还是怨恨。
“父亲。”土御门泰安这样叫道,随后他跪倒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泰安先走了。”
“嗯。”
土御门家的老家主恍惚起来,等他的眼睛重新有了聚焦,儿子已经离开了书房。
通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那道隐隐绰绰的火光,正在黑暗之中朝着祭楼的方向移动。
“最后之法啊。”
老家主摇摇头,从书桌前站起来。
这便是土御门一族的宿命了。
世代留守在清水山一带,守着那处通往天户岩的罅隙。充当刽子手,主持血腥的巫祭,用人命去填补嫌隙的裂纹,让另一侧的黄泉神不至于苏醒过来,让夜刻不至于降临人间。
而如果天户巫祭彻底失败,夜刻气息外泄。
那么,千年前那位研究出巫祭仪式的祖先,也给后人留下了最后一个补救的办法。
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土御门家的嫡传后代,那些有灵力的阴阳师,将会用他们的命,用他们的血,填满宅邸深处的那座祭楼。
天户巫祭已经在土御门延续了近千年。
如此漫长的献祭,让土御门一族身上流的血,早就和天户石门相关联。
在夜刻已经无法阻挡,倾泻而出之时,将土御门全族活祭,通过最后一场仪式,可以最大可能再压制夜刻的气息,并且把已经开始受夜刻影响的整个村落,都送到和天户岩类似的地方去。
不在常世,也不在现世的虚无之地。
土御门泰福在祭楼之外,独自进行了最后的仪式。
处理完一切,他抬手缓慢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并且尽可能挺直了老腰,而后朝着推开祭楼的大门朝里走去。
“只差最后一步了。”
楼阁之内,四处流淌着鲜血,黏腻好像还带着温热。
老家主缓缓走上二楼,走进曾经供奉天户铜镜的房间里。
这里血腥味浓重,族人的尸体已经堆积成山。
土御门泰福看见自己的儿女也倒在血泊里,他们也在这……
这是当然的。
老家主没办法把目光停留在儿女们的身上,最后只是将视线投向地上那柄染血的直剑剑刃。
白茫茫,血淋淋。
泰福走上前去,在成堆的尸体前跪倒,伏下身土下座。
等再抬头,他垂下的白发染血,黏在满是皱纹的脸上。
土御门泰福最后整理了一番衣冠,随即将属于小儿子的那柄直剑拾起,抵在自己脖颈上。
既然是全族献祭。
那么作为灵力最强的家主,他又怎么可能豁免呢?
“……泰福无能。”
土御门泰福微微扬起下颌。
所以说——
人可以被像器物一样对待和使用吗?
人的命运可以被按部就班地安排,就连生死都听之任之吗?
土御门泰福觉得这是可以的。
不管是族人的命,还是儿女的命,乃至于他自己的命,都是可以的。
这很可悲。
但土御门家的人,生来就要背负这样的命运。
“以后会怎么样?”
再用剑刃划开自己的喉咙之前,土御门泰福这样问自己。
假如天户岩里的东西是一个无法拆除的定时炸弹。
那么土御门家的人世代守在这颗炸弹的边上,每到固定的时间,就会通过天户巫祭,来将炸弹爆炸的时间延后,以此苟延残喘。
可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必须要举行最后一场仪式的时候……
这颗炸弹就像是被调成了“随机爆炸”的状态,然后被埋进了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颗炸弹一定会爆炸,也许是几十年后,也许是几百年后。
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守着它了。
没有土御门家,没有巫祭。虚无之中的天户岩里,土御门族人最后用全族性命抑制的夜刻气息终究会不断堆积,黄泉神也会慢慢醒来。
只要阴神复苏,带着夜刻气息冲破虚无,也并非难事。
迟早能办到的。
所以,以后到底会怎么样?
会有人来拯救这里吗?
又该怎么拯救呢?
土御门泰福真的不知道。
而眼前的事情,就是他最后能做的了。
“也许,这样算解脱吧?”
直剑剑刃不带犹豫地划过脖颈。
那道老迈的身影颓然倒下,温热的鲜血泼洒出来,又和地上的血水融在一起……
土御门一脉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嫡系后裔。
平安时代之后,晴明五代孙研习出“天户巫祭”,自觉愧对先祖,于是不再冠以“安倍”姓氏,举族改姓“土御门”。
后至千年以后的土御门泰福一代,因巫祭失败,全族于夜刻灾祸之中赴死。
土御门嫡系至此彻底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