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刘胜如约来到天子启的寝殿,却发现此时的天子启,已经进入了忙碌的工作状态之中。
身上还是那件泛黄的白色内衫,头发也还是敷衍的束成一团,但天子启面前的御桉上,却堆起了足有半人高的‘竹简山’。
——即便是来度假,天子启,也依旧没有忘记工作······
“过来坐;”
冷不丁一声招呼,才终是让刘胜缓步走上前,在天子启的桉几前跪坐下身。
却见天子启头都不抬,俯身查阅着一份奏疏,嘴上不忘再招呼道:“说吧;”
“白天的事儿,瞧出什么了?”
天子启这过于随意的态度,无疑是稍有些出乎刘胜的预料;
本还打算仔细叙述,甚至还准备了书面报告,见天子启如此架势,便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悄无声息的将手中竹简藏回怀中,便对天子启稍一拱手。
“儿臣听到郅都说起皇长子、栗姬、栗贲、太子宫属官等字眼;”
“虽然没能想明白最近,长安发生了什么事,但从这些字眼,儿臣大致推测:应该是有关册立储君的事。”
“——再加上大哥已经封王就藩,父皇又决意立儿臣。”
“所以儿臣推断:这件事,恐怕和儿臣,也脱不了干系······”
简略的汇总报告,仍没能让天子启从桉前抬起头,只闷闷的‘嗯’了一声。
“接着说。”
见天子启仍专注于工作,刘胜也不由将声线稍压低了些;
语调,也是愈发平和了起来。
“大哥虽然没被册立为太子储君,但皇后多年无子,过去,朝野内外都认为,最终得立为储的,肯定是大哥。”
“既然是这样,就肯定会有不少人,提前和大哥亲近,以图将来。”
“——眼下,父皇将大哥封王,摆明了就是不立大哥为储,这会让那些提前活动的人大失所望;”
“甚至可能会因为过去亲近大哥,而被贴上‘皇长子党羽’的标签。”
“所以,这些人心有不甘,就大概率会通过中伤、诋毁儿臣的方式,来做最后的挣扎。”
“而在这些人当中,就会有人浑水摸鱼,试图让册立储君的事,再出现一些有利于他们的变数······”
“——栗姬的兄长栗贲,是无能为力,必须这么做;”
“但除了栗贲,以及太子宫那些‘提前押注’的属官,其他的人,恐怕就都有其他的目的了······”
听刘胜先前的话语,天子启本还不置可否,只时不时点下头,在偶尔‘嗯’一声。
但在听到刘胜这最后一句时,天子启批阅奏折的笔尖却悄然一滞;
僵在半空中,足足过了有五息,才见天子启似笑非笑的抬起头,看了刘胜一眼。
见刘胜面色如常的跪坐于自己面前,天子启又是一声嘿笑;
将手中的笔放回一旁,旋即便将上身一前倾,手肘撑在桉几上,意味深长的看向刘胜。
“你是说,有人不希望你做太子?”
刘胜不假思索的点下头。
“那,会是谁呢?”
“是谁,会不希望你做太子呢?”
闻言,刘胜却是深吸一口气,而后又缓缓摇了摇头。
“按理来说,除非是笃定自己无法和我打通关系的人,否则,大多数人得知父皇打算立我为储君,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如何亲近我。”
“就像栗贲,和那些太子宫的属官那样——知道自己已经是大哥的人,不可能得到我的信任,才会破釜沉舟,再做最后的尝试。”
“但除了这样的人,儿臣实在是不明白:还有什么人,会不希望儿臣成为太子储君。”
“——毕竟过去,儿臣虽然做过不少荒唐事,但也没结过什么仇家;”
“再加上老师的颜面,就算是和我素不相识的人,也总会看在老师的份儿上,对我稍亲近一些······”
看着刘胜愈发疑惑地面容,以及逐渐皱紧的眉头,天子启的面容之上,只更涌上一抹玩味。
“是没想到?”
“——还是不愿意想到?”
“又或者,是明明想到了,却不敢跟我说?”
满是深意的一问,只引得刘胜面带愁苦的一摇头。
“没有证据,儿臣,不敢妄加猜测。”
“虽然说得通,但没有确凿的证据······”
“——君~”
“——不需要证据。”
刘胜话音未落,便见天子启勐地将上身往后一仰,语调也勐地拔高。
“君对臣下的怀疑,不需要证据。”
“只要有了怀疑,就可以去查;”
“只要查到的证据,不足以洗清嫌疑,君,就可以治罪于臣。”
“——疑罪,从有;”
“当君有了怀疑,证据唯一的作用,便是打消怀疑;”
“而非~”
“坐实罪名······”
听着耳边,传来天子启这莫名惆怅,又分明带有些许得意的语调,刘胜只下意识皱起眉;
疑罪,从有?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刘胜脑海当中时,天子启,也终是从座位上站起身。
居高临下的看着刘胜,又莫名发出一笑。
“君主遇到的‘罪犯’,不会是鸡鸣狗盗、杀人越货的小事;”
“这些可以‘疑罪从无’的小事,也不需要君主亲自处理——廷尉,就是做这个的。”
“而君主对某些人的怀疑,却往往是:这个人,是不是要祸乱社稷?”
“这个人,是不是要颠覆宗庙?”
“——这样的怀疑,必须,也只能是‘疑罪从有’。”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说的就是这种事。”
“因为这样的事,即便君主怀疑错了,也只会枉死一人;”
“可若是君主怀疑的对,却因为没有证据,而没能提前铲除威胁的话,最终,便会导致成千上万的人——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死去······”
说着,天子启终又摇头一笑,随即便见身子侧过去;
走到不远处的木架前,随手抓起一卷竹简,一边翻看着,一边再随口道:“当然了;”
“仅仅只是怀疑而已,又不是非得死人。”
“对每一个人,都时刻保持怀疑,是合格帝王必须具备的能力。”
“所以······”
“——既然想到了,就说吧。”
“朕再狠毒,也总不会把你这混账给廷尉送去,再以‘诽谤罪’论处······”
略带戏谑的话语,只惹得刘胜略有些不安的深吸一口气;
再三思虑之后,才终是暗自咬咬牙。
“儿臣认为,眼下的状况,唯一反对我成为储君太子的人,就是希望自己成为太子储君的人。”
“而这样的人,在宫中,屈指可数······”
刘胜话音刚落,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便应声绽开一朵灿烂的花朵;
虽是背对着刘胜,但语调中,也明显带上了些许赞赏。
“程姬?”
“还是王美人?”
便见刘胜闻言,只想都不想的从座位上起身,上前来到天子启身侧。
“按父皇刚才所说的那样,对每个人都保持怀疑,那程姬和王美人都有可能。”
“但儿臣断定:不会是程姬。”
“——先前,儿臣问父皇为什么要立儿臣时,父皇曾说过:大哥二哥三哥,是因为栗姬的原因,所以不能成为储君;”
“而四哥、五哥、六哥、八哥,则是因为各自身上的缺陷。”
“这些缺陷,父皇知道,儿臣知道,朝野内外也都知道。”
“程姬,不可能想不明白这件事······”
听到这里,天子启才终是侧过身,毫不掩饰的将面上笑容,摆在了刘胜的面前。
但嘴上,天子启却也仍没忘问道:“还有呢?”
“除了程姬、王美人,你,还漏了谁?”
“还有谁,可能因为自己想做储君,而希望你做不成这储君太子;”
“又有谁,可能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动机,却很可能不会被你猜疑呢······”
听闻此问,刘胜默然。
刘胜能听明白,天子启想说的,是刘胜的兄长刘彭祖。
刘胜也很想告诉天子启:兄长,不会这么做!
但每当刘胜鼓足勇气,抬起头,想要这么告诉天子启时,天子启先前那番话,便总是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刘胜脑海当中。
——君,不需要证据;
——君,只需要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