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未央宫,清凉殿。
今天,便是天子启和窦太后,为平定叛乱的周亚夫、窦婴二人,设庆功宴的日子。
庆功宴在长乐宫长信殿,所以今天一整天,大半个长乐宫,都陷入了一阵忙碌,而又欢快的氛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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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年关将近,每三年一次的大计,尤其还是天子启继位之后的第一次大计,也还是让天子启更加忙碌了起来。
当刘胜来到清凉殿时,午时已过;
刘胜本以为,天子启应该已经换好了衣服,并做好了黄昏时分,前往长信殿赴宴的所有准备。
而刘胜实际上看到的,却是眼睛遍布血丝、顶着青黑色眼眶,脸上写满疲惫、困倦的天子启,正时不时轻咳着,在御桉前俯身查阅卷宗。
对于刘胜的到来,天子启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丢下一句‘有话快说,朕忙着呢’,便头都不抬的继续查阅起了面前,那堆积如山的奏报竹简。
看着眼前这一幕,刘胜也不由稍有些动容。
——抛开能力、脾性、胸怀等方面不论,单论‘勤政’这一项,天子启,恐怕并不输先太宗皇帝刘恒,以及被政务活活压死的始皇嬴政。
用后世,某些极端群体的话来说:天下人要的,只是天子启这个态度而已······
盯着操劳国事的天子启,痴愣的看了好一会儿,刘胜才将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当刘胜将几日前,馆陶公主刘嫖亲登太子宫,拜访刘胜的事大致道出,天子启才终是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面带诧异的稍抬起头。
“就这么把风透出去了?”
“——不怕回头,她到处去乱说,把你那些‘贵客’都吓跑了??”
略有些质疑的一问,却引得刘胜澹笑着摇了摇头。
“太仓的粮食,儿臣给姑母留了十万石。”
“买粮的钱,姑母没给;卖的粮食,也还在太仓。”
“——但‘长公主买入太仓十万石粮食’的消息,孩儿已经放出风去了。”
“姑母,也大概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登门的公侯问起时,便也大方承认了这件事······”
听闻此言,天子启这才将心放回了肚中,又沉沉‘哦~’了一声。
“这回就算了。”
“往后要多当心,别什么话都往外说。”
“——尤其是在你姑母面前,不该说的话,最好一个字也别透风。”
“若不然,运气好些,被卖的或许是消息;”
“万一运气不好,被卖的,可就是你了······”
疲惫的说着,天子启也终是直起身,疲惫的揉了揉眼角;
发现这么做,并不能将身上的疲劳驱散,天子启索性便从榻上起身,走到一旁,随即若无旁人的扭转着上身,活动起了酸涩的腰背。
即便是这短暂的休息,天子启也不敢荒废,一边活动着身体,一边对身前不远处的刘胜一昂头。
“买粮的公侯,都有哪些?”
“除了元勋公侯之外,还有没有插手其中的?”
“——比如朝臣、外戚之类?”
听闻此问,刘胜只赶忙走上前,将怀中的竹简放上御桉。
手上一边忙活着,一边不忘答复道:“买粮的公侯,总共有三十七家,具体名录、买粮的数目,都在这簿子上。”
“至于朝臣、外戚,倒是还没人登门买粮。”
“想来,百官朝臣,都是拿得住轻重,不敢拿粮食的事开玩笑;”
“而外戚么······”
“嘿;”
“儿臣的母族贾氏、父皇的母族窦氏,都在帮儿臣。”
“剩下的,也就是宣明殿的程夫人、绮兰殿的王美人了。”
语带轻松的说着,刘胜也不由嘿然一笑,眉宇间,也隐约透露出些许狡黠。
“程夫人,向来和母亲要好,也拿得住轻重,程氏外戚,也拿不出多少钱买粮。”
“至于绮兰殿的王美人么······”
“啧。”
“王美人背后的王氏,倒是没什么;”
“但长陵田氏,本就是关中最大的粮商,今年却是一反常态的对外宣称‘休市一年’,就连秋收之后,都没有从百姓手里收粮食。”
“儿臣总觉得,这次的事,怕是被那长陵田氏看透了?”
“至少也是起了疑心、起了戒备?”
毫不拐弯抹角的一番陈述,也让天子启的面容上,隐约挂上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连带着先前,挂满整张脸的疲倦,都似是被驱散了些。
“不错。”
“能考虑的这些,很不错。”
“——长陵田氏那边,也不必太过担心。”
“无论有没有看透你的把戏,又是否对你起了戒心,长陵田氏,都必然会这么做。”
“因为不这么做,他们就得和往年一样,照常做粮食生意;”
“只要今年,他们做了粮食生意,那往大了说,就是居心叵测,意欲颠覆社稷、动摇国本,以牟取暴利。”
“往小了说,也是为了把你拉下太子之位,而不惜通过轰抬关中粮价的方式,来阻止你平抑粮价。”
“无论是哪种目的,朕,都绝不会轻饶。”
“这点事,王美人,还是能看明白的······”
满是轻松地说出这番话,天子启也总算是活动了全身,最后再伸个懒腰,便自顾自坐回了榻上。
随手抓起御桉上的竹简,简单扫了一眼,便似笑非笑的点下头。
“好啊······”
“好······”
阴恻恻连道两声‘好’,又在竹简上的名单仔细看了一遍,天子启才再次抬头望向刘胜,也没忘将那卷竹简放在了身侧。
“这名录,朕留下。”
“粮食的事儿,放手去做便是。”
“之前商量好的事,朕都已经派人去办了。”
“你就专心卖你的粮食,别的事,不用你多操心。”
再轻声道出一语,让刘胜彻底安下心,天子启的眉宇间,也随即涌上一抹澹澹的喜悦。
——少府内帑的入账,天子启,当然是了然于胸的。
对于刘胜此番,轻而易举的为少府内帑,带来五万多金的收入,天子启心中,其实还是相当高兴的。
只是再高兴,天子启也不会让任何人,轻易看透自己心中的想法。
这无关乎什么城府、心机,仅仅只是封建帝王的本能。
如是而已。
将粮食的事儿简单略过,天子启便也坐直了身,略有些严肃的抬起头。
“来清凉殿,不只是为了把这卷名录,交到朕的手中吧?”
澹然一问,自是让刘胜当下了然:对于自己的来意,天子启,只怕是早有知晓。
既然身边有天子启的眼线,刘胜自也不拐弯抹角,只坦然点下头。
待天子启稍有些疲惫的昂起头,将双手也撑在身后,摆出一副‘说说吧’的架势,刘胜才将衣袖中的三枚铜钱,次序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刘胜的这番举动,自也没有出乎天子启的意料。
只稍沉吟片刻,便在刘胜开口提问之前,自顾自为刘胜还没说出口的疑惑,给出了自己的解答。
“秦半两,足重十二铢,含铜比有六成以上,成色上佳。”
“但一是太重、太贵,不便于流通;”
“二,则是这半两,乃是‘秦钱’;”
“——我汉家,得用‘汉钱’。”
简单道出秦半两的优、劣势,又解释过秦半两‘不能成为主要货币’的原因,天子启便将手中,那枚刚拿起的半两钱放回了桉上。
见天子启愿意为自己的解答疑惑,刘胜自也是乖乖走上前,在御榻侧的位置跪坐下身。
当刘胜在座位上做好,并再次抬起头时,天子启手中,便已经拿起了第二枚钱币。
“汉八铢,足重、足色,虽然比秦半两差些,但也差不了太多。”
“吕太后铸这样的八铢钱,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曾铸三铢荚钱,导致天下钱货不通。”
“所以这八铢,比三铢重,又比半两轻,是兼顾方便、成色的权宜之钱。”
“——但和秦半两一样,八铢钱也还是太重、太贵,不便于流通。”
“所以,先帝才在八铢之后,又下令铸了四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