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儿郎当的,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莫名其妙的一恼,只惹得刘胜微微一惊,下意识坐直了身;
待天子启也面色阴沉的走回御榻前,满是严肃的坐下身看向自己,刘胜也只得将面色稍一肃。
暗下稍一措辞,便将自己的看法,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削藩,是我汉家自立国一来,就一直在推进的国策。”
“从太祖高皇帝伐灭异姓诸侯,改以宗亲诸侯镇压关东时起,诸侯内藩,也一直是我汉家的重点。”
“——老师曾说:秦王政废分封、行郡县,本质上是没错的;”
“但秦王政太过于心急,没有徐徐图之,才导致秦因为废分封,而失了人心。”
“太祖高皇帝,则吸取了秦王政急功近利、速废分封的教训,决定缓缓图之。”
···
“最开始,太祖高皇帝行分封,让异姓得封为王,借此尽得天下人心,伐灭了项羽;”
“天下一统之后,太祖高皇帝又次序取缔异姓诸侯,改以宗亲诸侯镇压地方,以为羽翼。”
“到了先帝时,宗亲诸侯的弊端也开始显现,所以先帝开始筹谋削藩;”
“再到父皇,一场吴楚之乱,彻底打掉了宗亲诸侯的野心,为取缔宗亲诸侯创造了条件。”
···
“但不同于异姓诸侯——宗亲诸侯,毕竟还是我刘氏宗亲,不能像伐灭异姓诸侯那样,用太过暴力的手段去对付。”
“所以,取缔宗亲诸侯最好的办法,就是以贾谊‘推恩诸子’的方法,将宗亲诸侯缓慢肢解;”
“而父皇凭借平定吴楚之乱,已经获得了对宗亲诸侯予取予求的威权,贾谊的‘推恩诸子’又耗时太久。”
“所以,除了贾谊‘推恩诸子’的办法,父皇也要从现在开始,就次序削夺宗亲诸侯的权力,为将来做准备。”
“——等将来,这一代宗亲诸侯死去,朝堂可以推恩诸子时,宗亲诸侯最好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只有这样,我汉家才能通过‘推恩’这样温和的手段,将数郡大国肢解成一郡、半郡的小国,并最终,肢解成一县、一乡大小的侯国。”
“等关东的宗亲诸侯国,都被肢解成一个个侯国,我汉家被诸侯内藩掣肘、无法专心对付匈奴人的隐患,才算是彻底消除······”
将自己的想法,以及老丞相申屠嘉曾经对自己的教诲次序道出,刘胜便稍有些不安的抬起头,望向天子启那阴晴不定的面容。
——天子启方才的怒火,实在来的太过离奇!
惹得刘胜都有些心里打鼓,开始反思起自己最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刘胜忐忑不安的神容,却并没有吸引到天子启的注意力。
将刘胜方才的话稍回味一边,又沉吟思虑一番,天子启才‘余怒未消’的抬起头。
“谈论国事的时候,不许嬉皮笑脸!”
“——要知道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到千万人的生计!”
“你随便一句笑谈,就可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因为你的愚蠢而死去!”
“你满不在乎的态度,很可能会让先祖数十年的努力,因为你这不肖子孙,而付之一炬!”
又一阵突如其来的怒火,终惹得刘胜面带羞愧的低下头,本就跪坐着的身子,也顺势俯身一叩首。
“儿臣,知罪······”
“父皇教诲,儿臣,谨记于心·······”
···
御榻前,刘胜叩首在地,羞愧告罪;
御榻上,天子启正襟危坐,面呈怒色。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天子启才总算平静了下来,只仍绷着一张脸,称呼一声:“起来吧。”
“记住今天,自己说过的话。”
“——凡是国事,就没有小事。”
“只要不是小事,就必须郑重对待,再三思虑、考量;”
“要时刻谨记:你手里握着的,是天下人的生死!”
···
“你手里攥着的,是天下数以千万计的苍生、黎庶。”
“——攥的稍微紧一点,就会捏死成千上万的人;”
“——攥的稍微松一些,又会摔死成千上万的人。”
“这手该怎么攥,是门学问;”
“这门学问,朕会教你。”
“但在学会怎么攥这手之前,你必须先明白:你手里攥着的,究竟是什么·······”
再一番说教,天子启语调中的怒意,明显已经减弱了很多。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让人感到愧疚的苦口婆心,和语重心长。
“儿臣,谨记·······”
又一声‘谨记’,配合上诚恳告罪的态度,刘胜才总算是打消了天子启心中,那股莫名而生的怒火。
便见天子启闻言,面呈若水的稍点下头,又深吸一口气;
反复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终于让心绪彻底平静下来,天子启才绷着脸再次抬起头。
“为什么会在今天,想到削夺诸侯王任免官员的权力?”
“你不知道官员任免权,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诸侯王失去了官员任免权,将直接变成大号的彻侯吗?”
“——还有:之前不是说好今天,要提禁民私铸钱的事吗?”
“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提起削夺诸侯王官员任免权的事了?”
语调低沉的接连数问,只惹得刘胜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皮,在天子启阴晴不定的面容上稍打量一番。
确定天子启是在询问,而不是质问,刘胜才稍安下心。
思虑片刻,才深吸一口气,顺势将身子重新挺直。
“儿臣知道官员任免权,对宗亲诸侯意味着什么。”
“也知道宗亲诸侯,失去了官员任免权,将彻底失去对封国的掌控。”
“但儿臣认为,这对于我汉家而言,利大于弊;”
“如今,也正是这么做的好时机。”
语带坚定地说着,刘胜也不忘继续抬着头,打量着天子启的神情变化。
直到天子启不冷不澹的‘嗯’一声,才又继续说道:“宗亲诸侯,对我汉家有利有弊。”
“利,在于这些宗亲诸侯,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拱卫长安的天子。”
“——就像当年,吕氏为祸长安时,关东诸侯的存在,保证了宗庙的延续。”
“当时,如果不是各家宗亲诸侯的存在,陈平、周勃等人,就不会迎立先帝,而是会谋图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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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比起这点‘利’,宗亲诸侯的‘弊’,却是大了不止百倍。”
“——在必要时,宗亲诸侯可以拱卫长安天子,这是母庸置疑的事;”
“但反过来说:有能力拱卫长安天子的宗亲诸侯,也都具备挑战长安,在关东起兵作乱的能力。”
“就像当年,吕氏为祸长安,齐王刘襄虽然起兵诛吕,为的,却是自己坐上皇位,而非拱卫长安的天子。”
“也像去年,刘鼻、刘戊等贼起兵作乱,将大半个关东,都拉入了战火的深渊之中。”
···
“最重要的是:当年,先帝曾想和匈奴决战,万事俱备,却因为济北王刘兴居起兵作乱,而让所有的准备付诸一炬。”
“正是这件事让先帝明白:如果不扫除宗亲诸侯,我汉家,就永远无法安心北上,驱灭胡虏。”
“结合这此间种种,宗亲诸侯的存在,显然是弊大于利;”
“而眼下,正是父皇削夺诸侯王权力,为将来取缔宗亲诸侯奠定基础、扫除障碍的良机。”
满是严肃的说着,刘胜也不忘最后再强调一边:“至于儿臣为什么临时改主意,是因为父皇的暗示,并没有得到百官的回馈;”
“儿臣想着,由儿臣替父皇说出这些,会帮到父皇·······”
沉着脸,静静坐在榻沿,耐心的听刘胜说完,天子启才终于松开皱紧的眉头。
只是天子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胜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朕,知道了。”
“下去吧。”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记得提前和朕说一声。”
···
“还有;”
“钱的事,朕已经有了盘算。”
“等粮食的事儿忙完,再交给你去办。”
“去吧。”
“最近这段时日,记得躲着点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