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十月庚寅。
赵煦和往常一样,下了经筵后,便到了庆寿宫给两宫问安。
“六哥……”向太后等赵煦坐下来,便道:“陕西转运使范纯粹上奏,乞以其边功,换诰命与其生母张氏……”
说着她将一封奏疏递到赵煦手中。
赵煦接过来看完,感慨道:“真孝子也!”
然后,赵煦就看向两宫:“太母、母后以为呢?”
太皇太后道:“老身倒是想成全,只担心舆论物议……”
向太后也点头道:“吾与娘娘一般,这等孝子行径,理当褒扬、成全!”
“就是担心舆论物议,恐太学、御史台议论,以为有悖礼法……”
范纯粹是范仲淹最小的儿子,其出生的时候,范仲淹的正妻李氏已亡故多年。
自然他不可能是范仲淹正妻所出,而是其妾室张氏所生。
在封建社会,妻是配偶,是主人,在家庭内部的权力,仅次于丈夫。
但妾嘛……
说直白点,就是个工具!
所以,可以被随意处置。
士大夫们互赠爱妾美婢,甚至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也是表达彼此感情最好的办法——好兄弟,咱们感情铁,这个女人就送给你了!
就连妾室所出,在法理上,也是属于正妻的孩子。
譬如赵煦的生母朱氏就自动自觉的把自己代入民间的妾室的角色。
所以,在她眼中,赵煦是向太后借她的肚子生的孩子。
所以,向太后抚养、保育赵煦,天经地义。
回到范纯粹的这个请求上,他请求用自己的边功,来给生母换一个诰命。
这就触及到了礼法了。
妾,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与妻平起平坐,享受相同待遇的。
否则,就是乱了法度,坏了纲常。
妾就是妾!
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妾的地位、出身和角色!
其在为妾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自动丧失了作为人的很多合法权力。
正如赘婿,其在选择入赘的那一刻,就已经自动丧失了很多权力。
这是整個社会的共识,在儒家主导的传统社会意识形态中,远高于法律。
赵煦拿着手上的奏疏,他心中也自有着思量。
“此事,是个考验。”他想着。
他不确定,这是向太后在考验他,还是太皇太后在考验他,仰或者两者兼有。
可他知道,这个事情他必须给出一个完美的答卷。
道理很简单。
赵煦也不是向太后所出。
他也有生母在!
如今,出了这么个事情,向太后会不会担心,她的地位受到影响?
会不会担心,赵煦长大后,将她抛到一边,跑去认朱氏,甚至废掉她,而将朱氏扶正?
当然,赵煦是可以选择直接拒绝范纯粹的请求。
可这太做作,同时也太生硬了。
有悖于人的常理,也有悖于赵煦的人设。
这样想着,赵煦就道:“太母、母后,我记得,陕西转运使范纯粹,去年自河中府改陕西转运使,曾五次拒绝朝廷诏书,理由是,其母年事已高,他需要侍奉在身周,但陕西路远,他担心舟车劳顿……”
“是有这事。”两宫点头。
范纯粹是庆历六年生人,其父范仲淹则是皇佑四年去世。
范仲淹去世的时候,他才不到七岁,彼时,范纯佑、范纯仁虽然都已成年,但范纯佑身体不好,范纯仁则需要守孝,另一个哥哥范纯礼年方十六,显然不可能照顾年幼的范纯粹。
故而,范纯粹是张氏教育抚养长大的。
母子感情,无比亲密。
范纯粹出仕后,无论去那里为官,都会带上其母。
其侍母之孝,天下有名。
便是宫中,也听说过他的孝名。
赵煦就记得,去年范纯粹五次拒绝陕西转运使的任命的时候,两宫就都感慨过——真孝子也。
于是,两宫一度考虑,要不要给他换一个好一点、近一点的地方。
但,吕公著坚持认为,陕西转运使非范纯粹不可。
因为——假如范纯粹不去陕西。
那么很可能,去陕西的就会是一个新党激进主战大臣。
比如说,当时的兵部侍郎许将,就是一个呼声很高的人选。
为了不让新党的人去陕西,就只能委屈范纯粹了。
最后还是范纯仁做的工作,说服了范纯粹范纯粹才在安置好母亲后,赴任陕西。
所以,在范纯粹的视角,他现在用功劳,给母亲换一个诰命,合情合理。
赵煦想着这些,便感动的道:“我在集英殿读书,听先生们讲过历代孝子的故事,我以为,如今陕西转运使范纯粹之孝,即使放在古代,也可堪与那些孝子忠臣并列!”
向太后听着,脸色稍稍一黯,心中还没来得及叹息,就发现自己的手,已被六哥握住。
她看向赵煦,便见这孩子,动情的唤着她:“母后……”
“哎!”向太后轻轻应了一声,问道:“六哥怎了?”
赵煦道:“儿只是想起了,陕西转运使之兄,学士范纯仁当初入朝后儿特意命人打探过其家族的事情……”
“如今,见到陕西转运使,为了其母求一个霞披,如此艰难……”
“而我却有母后慈爱、抚养,太母保佑拥护,事事为我着想!”
“就连我母妃,也被照顾,蒙恩升为皇太妃,连所住的妃阁,也升为殿……”
“与陕西转运使相比……我是何其有幸,又是何其幸福!”
“愿生生世世,为母后子,太母孙!”说着,赵煦就依偎到向太后身上,开始使出小孩子的必杀绝招——撒娇求爱。
向太后抱着自己怀中的孩子,听着那一句‘愿生生世世为母后子,太母孙’,顿时感动起来,深感这孩子真是孝顺,也不枉自己事事都为他着想,便伸出手,抱着这孩子,眼眶中流下热泪,嘴中不住的道:“六哥……六哥……”
便是太皇太后,也是忍不住眼眶一热。跟着伸手抱住了赵煦,道:“好孙儿,太母也愿与官家,生生世世为祖孙!”
这就是赵煦的破题之法。
在这个时候,就不能讲道理,用理性。
而是应该直接打感情牌。
而两宫要的,也只是他的态度,而非他在范纯粹的问题上的看法。
很显然,赵煦给出了一个对她们来说,满分的答案。
良久之后,向太后拿起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六哥方才说,范纯粹为其母求一个霞披,很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