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时候,武清伯李伟,上奏讨修理房屋工价银,宫里下章工部核算,工部是百般拖延,就是不肯,工部朱衡回禀说,皇亲房屋不载会典,累朝赐给,系出特恩,并无修理事例,就是不给钱。
这武清伯是外戚,是宫里慈圣皇太后李太后的生父,更加准确的说,武清伯李伟,就是小皇帝他亲外公。
小皇帝他亲外公武清伯三月份上奏要钱修房子,已经议论到了十一月份,这件事还是没完没了。
工部不肯给这个钱的理由,是祖宗成法里没有这个规定,这个口子一开,那各种勋戚都会用各种名目问工部要钱,工部也穷的叮当响,不肯。
这件事朱衡回禀之后,司礼监的意思是给四千两,不为例,也不给其他,这皇帝的亲外公,李太后的亲爹,四千两都不给,着实有点不符合孝道。
十月份的时候,工部拿到了批复仍然不肯给,工科给事中朱南雍,也上谏劝阻此事。
这闹到了十一月份,仍然没个具体的处置办法,张居正起初也不是很在意,太后亲爹修宅子要钱,这工部核算个工价支取就是,但是闹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张居正所料未及的,他没想到工部这么穷。
工部真的太穷了,没钱了。
历代皆以孝治天下,皇帝的外公,太后的父亲所求,按理说是体现五常之伦、亲亲之谊、孝道的一个典范。
但形而上的知,和形而下的行,产生了冲突的时候,往往迁就于形而下的信实,没钱,就是没钱,就跟数学题一样,不会就是不会。
皇亲国戚讨要钱粮修宅子,这要是成了,这个口子一开,工部直接原地解散。
四千两银子,闹得满城风雨,闹得沸沸扬扬,科道言官最近为了这个事,连续上了好几道奏疏,都是倡导皇室节俭,国家财用大亏,哪里有钱给勋戚们修房子?科道言官们以为是勋戚们罗织名目要钱,这次是修宅子,下次就是掏水井,下次就是修园子。
这事宫里不是很占理,因为武清伯李伟的房子也不该修缮,还没到时候,李伟的房子是隆庆元年皇帝特恩赐下,而后建了一年,隆庆二年建好,这才几年,就要大修,一张口就是四千两银。
四千两银子,那可是一笔大钱,全楚会馆养了那么多的人,一年不过千余两的用度。
张居正再贴浮票,说把这个名目换一换,换成恩赏,而不是修房子,而后恩赏的账,从内帑走,但是钱从国帑出,这样一来,宫里宫外,内廷外廷,各退一步。
可是李太后就觉得是宫外的大臣没有恭顺之心,这件事从单纯的修房子,升级到了皇威不彰,皇权和臣权的冲突之上,已经不是四千两银子的事儿了。
张居正问冯保,就是问皇帝和太后的意思,这件事究竟怎么处置。
冯保听到这个事儿,也是头大的厉害,低声说道:“陛下和太后商量过两次,陛下觉得这钱不该给,而且两次都很明确的反对,李太后有些生气。”
冯保美化了一番这个商量的过程,其实是李太后询问,小皇帝认为元辅的处置有方,就以恩赐为名,小李太后训斥,小皇帝非但不投降,反而迂回了一番,要说服李太后,李太后便更加生气了,小皇帝也不再劝说,再劝,这件事怕是要上升到孝的高度了。
这件事,就尬在这里。
“冯大珰以为呢?”张居正询问着冯保的意见。
冯保左看看右看看,低声说道:“咱家倒是觉得,陛下说得对。”
在冯保这个下人看来,这件事李太后有些小家子气。
眼下是主少国疑的时候,皇帝需要朝臣们的认可,为了本就不应该修的房子,逐渐闹到这个地步,皇权本就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为了四千两银子,这样踩在地上不停的摩擦,冲突,多少有些有损皇帝威严,没有格局了。
宫里用度极大,也有些捉襟见肘,四千两银子虽然很多,但宫里还能拿的出来,哪怕走内帑的账,给太后亲爹修宅子,也不是个什么大事,非要走外廷的账,不闹起来才奇怪。
“唉。”张居正和冯保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二人不再多言。
这件事走到这一步,其实走进了死胡同里,皇权不能退,皇权一退,臣权进三步,但是不退硬逼着国帑把这个钱出了,也损害皇权威严。臣权不能退,臣权退一步,可不仅仅是四千两白银,就能把这个窟窿给堵上,那可是要付出真金白银的代价。
张居正回到了全楚会馆的书房文昌阁,坐在了皇帝御赐的太师椅上,这一坐,立刻感觉到了些不一样,这物件设计的极为精巧,确实很舒适。
李太后非要给他爹从外廷拿银子,这件事本身就是公私混淆定义不明引来的不必要的争执。
他的窗边放着一台千里镜,这台千里镜,也是皇帝御赐好物,却是看得远,看得清,有一次,张居正拿这千里镜看了一眼月亮,月亮略微有些泛红,上面并没有广寒宫,自此以后,这千里镜就多了仰望星空的作用了。
最近最让张居正头疼就是武清伯李伟要钱修房子的事儿了。
次日的清晨,廷议武清伯修房子的事儿。
工部尚书朱衡表示了强烈的反对,而且拿出了一本致仕的奏疏,表达了自己能力不行,工部没这笔银子,他给不了,谁能给谁来坐这个工部尚书的位置。
“我们工部的情况,元辅你是知道的,本就没有进项,到户部乞讨为主,这钱工部真的拿不出来啊。”朱衡那真是哭的心都有了,隆庆皇帝龙驭上宾,修陵寝的钱,到现在都是一笔糊涂账,工部也是一拖再拖,拖不下去就致仕了事。
去岁趁着高拱和张居正斗法,上一任工部尚书直接溜了,也不是贪墨,是真的没有,工部这种地方,耗子进来都得哭着出去。
朱衡也不想得罪宫里,太后、皇帝、司礼监大太监、内阁首辅,朱衡那真的是一个也惹不起,他不是不想给,是没那个能力。
工部六部之末,虽然是明公,但在朝堂上话语权极其轻微,也没人给他送银子,让他张罗事儿,他的表态也不重要,是这六部之中,透明人中的透明人。
张居正说到这个事,也是头皮发麻,写好了浮票说道:“待我禀明陛下再做回复,朱公勤勉,就不要说什么致仕之类的事儿了。”
“朱尚书难,朝廷也难,宫里也难,大家,都勉为其难吧。”
而葛守礼拿出的奏疏,很有意思。
御史言官,请旨请停每月三日召开的常朝,理由是皇帝年幼,还是不要折腾的好。
张居正听闻也是一乐,笑着说道:“请命开常朝面见陛下的是他们,说我张居正当国隔绝内外的是他们,现在请罢常朝的也是他们,当朝廷法度是闹着玩吗?”
葛守礼拿出这本奏疏,不代表他赞同,他颇为确切的说道:“我不是很赞同,常朝乃是应有之义,君上理当见朝臣,朝臣理当见陛下,这是尊主上威福之权的大事,我们廷臣、阁臣没有资格限制此事。”
“还是每月召开的好。”
以前,葛守礼天天被冯保骂,后来是陆树声天天被冯保骂,再后来,是万士和被冯保皇帝骂,现在是朝臣们被皇帝骂,大家都淋过雨,为什么要给朝臣们撑伞呢?
感受下小皇帝的聪慧和巧思以及伶牙俐齿吧!
“诸位以为呢?”张居正看了一圈,看到各部大臣都没有反对意见,写好了自己的浮票,这常朝的制度,就这么确定了下来。
被骂的还不了嘴的,不仅仅只是廷臣,看热闹,谁都喜欢,也省的下面的人,不知道轻重,胡言乱语,惹得廷臣们跟着一起丢人。
廷议之后,张居正并没有让侍读和侍讲进来准备讲筵,而是一脸为难的说道:“陛下,这工部实在没有,就转恩赐名义,由国帑出吧。”
边方修城墙、边塞的钱,都是直接从户部到地方,跟工部没关系,京师也就每年修修补补,最大的差事也就是修个皇陵,而且这几年修皇陵,都是勋戚督办,工部就是个打杂的。
国帑和内帑把修皇陵的钱给了勋戚,勋戚总领此事,工部欠了一屁股的债,问勋戚要账,勋戚也不给,这账越欠越多,欠的工部穷的当裤子。
“朕也有此意。”朱翊钧很支持张居正的决定,张诚从天子南库月港回来,拿了二十四万两银子,国帑内帑对半分,这国帑一下子有了十二万两银子的额外收入。
大明朝的岁入和岁出都是有进有出,每年都有亏空,搞得捉襟见肘。
户部也愿意拿出来四千两银子,息事宁人,别为了四千两闹得谁都难堪。
在弄不清楚公私,不搞清楚公私的定义之前,这个账就是个糊涂账,根本算不清楚,现在是混沌而肯定的现象,分不清楚的时候,再让子弹飞一会儿,让事情再继续发展便是。
讲筵之后,朱翊钧和李太后并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张居正又贴了浮票,算是答应了李太后的要求。
让户部把四千两银子给了工部,工部把这四千两按照宫里的懿旨,送到了武清伯李伟的府上,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然后立刻就出事了。
快年底了,勋戚们各家各门都在闹亏空,一看武清伯以修缮房子的理由,请到了国帑的钱,立刻就是蜂拥而起,有模有样的哭穷,连修厕所都成了理由,一堆的奏疏压到了内阁,流转到了李太后的案前。
张居正将所有这类的奏疏都贴了空白浮票,这件事到这个地步,他张居正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管不了了。
李太后看着面前的一堆奏疏,也是头疼的厉害。
宁安大长公主,皇帝的亲姑姑,世庙嘉靖皇帝,至今唯一活在世上的女儿,和驸马都尉李和一起上了道奏疏,要在家里修个池子,要一万四千两银子。
给还是不给?
皇帝的亲外公能给四千两,皇帝的亲姑姑,这一万四千两不能给?
“太后驾到!”一个宫婢喊了一嗓子,沉迷于读农书的朱翊钧从书中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恭敬的见礼。
“娘亲,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朱翊钧明知故问,他知道因为什么事儿。
李太后手里拿了几本奏疏说道:“都是要钱的奏疏,都说这亲戚是帮衬,这还没见他们怎么帮衬,要银子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
朱翊钧把那基本奏疏翻开看了看,奏疏很多,国公、侯、驸马都尉、伯都有上奏,他合上奏疏摇头说道:“娘亲觉得怎么办呢?不患寡患不均,这武清伯给了,这宁安大长公主就不能不给了,若是不给,更是伤了亲亲之谊。”
“可是,就这里这几本奏疏,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二十多万银子了。”
“若是给,朝廷没有,宫里也没有,宫里为了七万两银子,冯保、殷平等人跟外廷的人撕扯的厉害,最后还是元辅先生给小佛郎机人加税,算是把这个窟窿给填上了。”
李太后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看着小皇帝注解的那些农书,略微无奈的摇头说道:“皇帝以为如何办才好?”
朱翊钧试探性的说道:“把给外公的钱要回来,就当无事发生,再这么闹下去,大臣们该看笑话了。”
“这…”李太后沉默了片刻说道:“就按皇帝说的办吧。”
朱翊钧见李太后同意了追回这笔修缮房屋的钱,才开口说道:“孩儿听说外公家里添了新丁,再把这笔银子恩赏给外公便是,其他人讨赏,直接可以拒了,恩赏是娘亲、孩儿的赏赐,他们讨赏,给不给,都是宫里说了算。”
绕了个圈,还是走了张居正的路数,太后恩赏,账走内帑,钱出自国帑,即不损皇室威严,也不会开这种口子,贻害无穷。
大家糊里糊涂的把这事儿办了,户部多了一笔大家心知肚明的亏空,上次张诚回来,给户部分账,可是分了十二万两银子。
有的时候,很多事,绕个圈看似麻烦,但换了个名目,就多了许多进退的空间。
若是李太后不肯追回给武清伯的恩赏,朱翊钧也不会说后面的折中之法,这些个讨钱的奏疏,留给李太后头疼便是,李太后肯追回,那就有折中的法子,虽然不完美,但至少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李太后思虑再三,点头说道:“那就按皇帝说的办吧,这些个亲戚,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李太后给亲爹要这四千两银子,闹了整整一年,最终这银子还是由户部出了。挺有意思的公私混淆,混乱和肯定的现象。求月票,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