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正茂也是有什么说什么,南澳岛的练兵,是为了打下马尼拉,立下非常之功,才能将功赎罪,若是打不下来,那万事皆休,他这个部堂,都不见能讨到好出去。
邓子龙将在马尼拉的所见所闻,从头到尾详细的禀报了一番。
邓子龙总结性的说道:“这座城堡看似不可攻陷,从戎事的角度来看,它的防御是无懈可击的。”
殷正茂笑着说道:“天底下有不可攻陷、无懈可击的城池吗?”
“没有。”张元勋笑着说道:“我短时间内至少想到了九种办法弄死城中的红毛番,在火炮面前,怎么可能有不可攻陷的城池呢?”
张元勋说这话,可不是开玩笑,他是基于多年来的战争经验总结到的,这么些年,倭寇也不是没有攻陷过大明的城池,攻城在火炮出现之前,确实困难,红毛番建坚城营堡,这种做法,也就能欺负欺负没有火炮的番夷罢了。
“折银三十五万军饷。”殷正茂看着邓子龙笑着说道:“已经凑齐了,邓参将没办法拆门搬床了。”
邓子龙颇为担忧的说道:“权豪之中也有和红毛番互通有无之人,我在马尼拉同样看到了大明的商贾。”
“马尼拉港口,几乎每天都有三十到四十艘的大明二桅帆船到达马尼拉,我们要攻打马尼拉的消息一旦被权豪之家知晓,红毛番也就知道了。”
殷正茂笑着说道:“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这里是一座岛,更容易保密。”
“部堂考虑周到。”邓子龙闻言,立刻明白了殷正茂防着那帮权豪呢!
所以才要在岛上训练这些招安来的海寇,而且募集军饷,也没有对权豪说明到底去哪里平倭。
张元勋面色古怪的说道:“大多数权豪都认为,是他们在贺表里说部堂贪腐,部堂在打击报复,所以才要了三十五万两银子,也确实如此,毕竟这次连床都搬走了,所以这次募计军饷还算顺利。”
“啊?哈哈。”邓子龙呆滞了一下,只能说,权豪们是真的有点怕殷正茂。
一时间,整个聚贤堂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次日殷正茂回到了广州府,和张元勋制定了作战计划后,通过驿路火速的送回了京师,他们计划在八月中旬,发动对马尼拉的进攻,因为那个时候,满载货物的大帆船离港,是马尼拉红毛番实力最弱的时候。
七月初,兵部收到了塘报,塘报从左顺门送进了宫中,朱翊钧在习武之后,看到了殷正茂的塘报。
在塘报中,殷正茂依旧没有说明他贪腐的原因,养兵自重这种事,私底下干是一回事儿,上称,就是另外一回事儿。
朱翊钧收起了塘报,看着冯保忧心忡忡的说道:“冯大伴,缇帅的病,好些了吗?能起床走路了吗?”
“缇帅是旧伤复发,和成国公都是当年守备京师受的伤,这个年纪一旦旧伤复发…陈太医已经尽力了,缇帅四月就病了,已经拖到了现在,就这几天了。”冯保面色悲痛的说道。
“神医李时珍还没找到吗?”朱翊钧眉头紧皱的问道。
冯保俯首说道:“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
朱翊钧握着塘报,站在武功房深吸了口气,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一会儿,我带着陪练去看看缇帅去。”
朱翊钧换了身衣服,拿着塘报,向着成国公府而去。
陪练们并没有进门,他们作为弟子过来送一程朱希孝。
陈实功的医术在解刳中已经有了长进,但是这旧伤复发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还是让朱希孝极为痛苦,从四月起,季节转换朱希孝偶感风寒,一病不起,很快一条胳膊就不能好好用,不到三天,朱希孝便不能行道了。
在病痛面前,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缇帅,朕来看你了。”朱翊钧走了进去,看到了靠在榻上的朱希孝走了过去。
朱希孝面若金纸,隔着面皮,泛出来带着死气的黄绿之色,似乎每喘一口气,都在召示着死亡的倒计时,似乎阴阳之间隔的那道线,已不复存在,已然跨越进行中。
朱希孝想行礼,只是想起自己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才虚弱的说道:“陛下。”
“这是臣这些年…写的《筹边六策》,臣从来未在边方履任,这奏疏不过是夸夸其谈,就不让陛下见笑了。”
朱希孝指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本奏疏,上面是筹边六策,他只是北镇抚司的缇帅,对边方之事不是很了解,他只是想说,他和他哥哥朱希忠一样,都忧心国事,但是能力有限,不能做的更多。
“陛下,陛下,李时珍入京了,马上就到了!”张宏从外面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气都喘不匀但还是快速的把话说完了。
没一会儿,略带着些白发、精神矍铄、医倌打扮的李时珍,挎着一个医箱就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莫要多礼,快快给缇帅诊治一番。”朱翊钧没让李时珍行礼,先看病,生死攸关!
李时珍放下了医箱和陈实功沟通了一番,而后为朱希孝切了切脉,在所有人期盼的目光之中,李时珍摇头说道:“陛下,草民无能,缇帅已经药石难医,陈太医能拖到现在,已经是神医了。”
“哦。”朱翊钧有些呆愣的说道:“哦,朕知道了。”
“陛下,臣要走了,陛下习武的事儿,臣不能多看顾了,臣其实没什么才能,也没什么本事,只是恰好是缇帅,才做了陛下的武艺老师,若是说什么事儿,放心不下,就是没看到大明军容再耀天威的那一天。”朱希孝笑了笑,这段话说起来已经很是费劲了。
朱翊钧拿着奏疏颇为确切的说道:“快了,殷正茂从极南来了奏疏,上奏对吕宋动兵的事儿,规划十分周详,北虏厉害,红毛番也不遑多让,朕觉得殷正茂他们能赢,缇帅再等等,再等等就看到了。”
“哦?那很好,很好。”朱希孝说完,便露出了一个轻松的表情,勾出了一抹笑意说道:“很好啊。”
“他在极南又抢了不少权豪,还把人家的床给搬走了,极南缙绅怨声载道…”朱翊钧一直站在朱希孝的床前,絮絮叨叨的说着大明的事儿。
比如浙江巡抚、福建巡抚,都在考成法下,开始了一条编法的推行,大明正在蒸蒸日上。
朱翊钧一直在说,朱希孝却没有了半点的反应,这个在刺王杀驾案中,和张宏一起擒住了王景龙的缇帅,自己的武艺师父,最终还是没能扛得住岁月的无情。
张宏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提醒道:“陛下,缇帅已经走了,缇帅没什么未了的心愿。”
朱翊钧停了下来说道:“朕知道,让礼部拟谥号吧。”
小皇帝收敛了下自己的情绪,反复告诉自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转头对李时珍说道:“李神医一路辛苦,好生休息几日,再到解刳院坐班吧。”
“草民领旨。”李时珍赶忙说道。
朱翊钧离开了成国公府,他忽然站定,看着‘敬怡园’的招牌看了很久,定襄王朱希忠喜欢花草,朱希忠走后,朱希孝就一直在收拾这个花园,小皇帝听朱希孝说过几次。
这花园刚收拾好没多久,在嘉靖年间,勋贵之上的朱希忠和朱希孝的两兄弟,就相继离开了人世。
“让礼部给谥号赠官吧。”朱翊钧收回了目光,对着冯保说道。
柱国、太子太傅、掌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万历二年四月病,六月薨逝,赠官太傅、谥忠僖。天子震悼,给斋粮、麻布、金币、镪宝等,辍朝一日,诏礼部等官司治葬。
内阁次辅吕调阳撰神道碑文,兵部尚书谭纶正书,刑部尚书王之诰篆盖,极尽哀荣。
在辍朝一日之后,大明的官僚机器,恢复了运转。
七月初七,阳光明媚而炙热,朱翊钧等朝臣们见礼之后,开口说道:“缇帅病故,朕痛心不已,北镇抚司缇帅空缺,朕已令赵梦祐为缇帅,任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使。”
赵梦祐是嘉靖四十四年武进士出身,是缇帅的热门竞选人,赵梦祐的儿子赵贞远是勋卫,在宫里给小皇帝当陪练。
这个任命让人颇为意外,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在,南衙四处抄家的提刑千户骆秉良,会掌锦衣卫事和北镇抚司衙门,但是陛下却安排了赵梦祐接掌。
而且,这个人事任命,没有通过廷议、没有通过内阁辅臣,是宫中圣旨。
廷臣们的目光看向了站在正中间的张居正,陛下没有经过廷议内阁,这份任命,元辅又如何看待?
而且,赵梦祐和张居正其实有旧怨,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赵梦祐的弟赵梦祥曾经犯了案,赵梦祐找到了戚继光的门路,求告到了全楚会馆,请张居正帮忙。
但是张居正没有帮忙,赵梦祥因此被褫夺了武举人的功名和官职,这算是结下了梁子。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说道,对于缇骑的任免,没有质询,更没有行使内阁权力,封驳陛下的圣旨。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伱,只好跟着说道:“陛下圣明。”
吏部尚书张翰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这是否有所不妥?臣听闻赵千户办案,便辟诡黠,善钩人意向,而且贪腐有据,不适合担任如此要职。”
张翰还真不是作为张居正的党羽,反对赵梦祐的任职,而是切实的站在吏部尚书的角度,认为赵梦祐不能任事,赵梦祐名声不好,这个名声不好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构陷,第二贪腐,第三连坐,跟朱希孝不能比,跟陆炳就更不能比了。
张翰为吏部尚书不是一事无成,而是切实的知道,缇帅这个位置不好干,夹在内廷和外廷中间的北镇抚司,万事都要考虑周全,做事处处都要小心,而赵梦祐,并不是个合格的人选。
张翰俯首说道:“若论贤,臣推举提刑千户骆秉良。”
骆秉良在南衙干的是抄家的活儿,张翰不是屁股歪了,而是觉得骆秉良方方面面,都比赵梦祐强,毕竟骆秉良的儿子骆思恭,天天都跟小皇帝对打,简在帝心,圣眷正隆,而骆秉良办案,素来谨慎,办得顾氏抄家案,那叫一个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朱翊钧摇头说道:“骆秉良在南衙,南衙的事儿,几年内离不开他。”
朱翊钧此举,自然是站在皇权的大楯下的一次小小的权力试探,也确实是没人可用,一共两个候选人,骆秉良当然是最好人选,可是南衙的事儿,需要骆秉良,骆秉良不在南衙,那些个权豪,指不定又要翻出什么风浪来。
“陛下处置有方。”张翰琢磨了下,也不能万事都求尽善尽美,不再上谏。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问道:“先生以为呢?”
“臣以为善。”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赞同皇帝陛下的处置,赵梦祐这个人过去的名声是差了点,但不能总是用老眼光看人。京中任事,张居正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这是皇权的核心。
“那就廷议吧。”朱翊钧小手一挥,笑着说道。
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复杂的说道:“翰林院编修吴中行,弹劾首辅移亲就养,接养父亲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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