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云裳慢慢地笑了。她并没有去看尹琇湖,而是盯着萧长野微微扭动的身躯。那暗淡的光芒犹自在空妖异地扭动着,将鲜血不住从萧长野的胸口挤压出来。萧长野挣扎着以目示意,要尹琇湖赶紧逃走。
尹琇湖的泪水慢慢流下,她身一软,跪倒在地,哀声道:“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
姬云裳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淡淡道:“我想要的东西,你已没有了!”她的真气突然一吐,萧长野的身宛如强弓射出的硬箭,轰然向后甩出!他全身武功仿佛完全失去了一般,与那碗口粗细的树木撞在一起,就听咯咯几声响,两只胳膊一齐断折。
姬云裳再也不看他们一眼,黑色的华裳夜水一般脉脉流动着,渐渐融入了这无边的暗夜。
“若没有她,你或许可以一战!”
这是她临去时最后的一句话。
尹琇湖哭着扑到了萧长野的身前。姬云裳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都已不重要了。姬云裳的武功如何,她比谁都清楚,她深知若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恐怕就见不到萧长野最后一面了。
萧长野被一股无形的劲气钉在大树上,就如挂住了的风筝一般。他身上的锦袍第一次显得那么黯淡而脏乱,尹琇湖失声痛哭,缓缓跪倒在他面前,用手捂住了不住颤抖的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长野极力伸出双手,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头发。但他的身已同那树无法脱离,周身劲气仿佛全都消失了一般,再也无法提聚半分。他就虚虚地在空抚摸着,一面惨然笑道:“不怕不怕,那恶女人已经走了,我们不用怕了!”他的手距离尹琇湖的长发尚有半尺多远,他单调地重复着这个永远不能触及目标的动作,脸上泛起一阵温和的笑容,似乎这样便获得了无上的满足。
尹琇湖饱含泪水的眼睛抬起,却忍不住一阵心悸,拼尽了所有的心力,才克制住不低下头来。
萧长野目滴下两行血泪,姬云裳这一招强猛霸道,裂碎了他的双目。他的身前从顶门穿面门,过鼻梁,经下颌、前胸,一道血槽深可及寸,沁满了鲜血,便这么一划而过,几乎将他分成了两个。萧长野坚毅的面孔登时变得如夜魔枭鬼一般,极为狰狞凄厉。尹琇湖缓缓闭上眼睛,将脸紧紧贴在萧长野的腿上,用力抱住了。滚滚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流下!
萧长野柔声道:“我好像已经老了,还没过几招,就感觉有些累了,你不要急,等我休息片刻,我们就下山去,到我们共同的安乐窝里去。”
他强挣扎着笑道:“我们去一处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养一只猫咪,还要造一所小房,最好靠着个小池塘,到了夏天,我们可以养一群小鸭,就有鸭蛋可以吃了。冬天若是结了冰了,冬天若是结了冰……”
尹琇湖就觉他的身体突然松弛了下去,一阵冰冷以他为心,迅速蔓延了出去。她惊恐地抬起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头已垂下的萧长野。满头长发依旧被山风鼓动,飘散飞舞,这个身躯,却再也不能说出柔情蜜意,作出轻怜密爱来了!
一瞬间,尹琇湖就觉得世界急速地旋转起来,强大的力量将他们两人甩到宇宙的两端去,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波涛从萧长野那一端汹涌传来,迅速将她的世界吞没。
那冰寒的感觉从她两手之间津津然传了出来,仿佛大地唯一的永恒,向她的心神侵蚀而去。醉过,欢乐过,笑过,哭过,本来已觉无憾的世界,顷刻之间全都是悔恨与痛苦!
尹琇湖慢慢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地拭着萧长野脸上的血水,她拭得极为仔细,仿佛只有在这动作,她的生命才有意义一般。她柔声道:“现在真的没有人来打搅我们了,你不要怕了,你没有说完的话,我来替你说完……”
萧长野的脸逐渐被她擦拭干净,仿佛只是熟睡一般,贴着她的脸庞温和地呼吸着。她轻轻地吻上那魂牵梦萦的嘴唇,滴滴泪珠宛如粉色的莲花,在萧长野的脸上开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少林寺的和尚根本困不住我,但是……但是我好想看你为我拼命的样……我……”
她呜咽道:“到了冬天,我们就带着小猫在冰湖上散步……”双臂缓缓伸出,将萧长野冰凉的身躯抱住,缓缓用力。突听“格”的一阵轻响,萧长野的肋骨白森森地刺出,贯入了她的体内。
尹琇湖脸上显出了一丝迷朦的微笑,轻声呢喃道:“你牵着我,我牵着小猫……”她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轻,终至在这凄清的夜色散开,散得无声无息了!
郭敖三人展开身法,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再度来到了少林寺的山门。寺依旧一片灯火通明,藏经阁的残骸仍在熊熊燃烧着,映照着周围的夜色更加黯淡而晦涩。但方才繁繁扰扰的吵闹声已经完全静了下来,偌大的少林寺,片刻之间,竟仿佛整个变成了空空的废墟。
鬼魂盘踞的废墟。
这种感觉何等诡异!郭敖皱了皱眉,身上所感觉到的邪异的压力更重,心神烦恶,隐隐然竟然镇压不住。这突然到来的沉寂骎骎然形成了秘魔般的恐怖,嘶吼在他身侧。
李清愁缓缓环顾四周,他已经隐约感到一种极为妖邪的魔魇,已沉沉盘踞在少林寺的上空,天空飞动的赤云,就宛如它垂下的条条巨臂,随时准备攫人而啖。
而更为可怕的是,这种魔魇竟然隐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铁恨一声不吭,只将全身气息远远探出,从风光月影淡淡的痕迹,仔细寻觅着这寺尚且跃动的生机。微茫之,他已经锁定了少林寺人群最集的地方。
藏经阁。
郭敖三人身化飞电,向藏经阁而去。
飞电倏然顿住。
藏经阁的余火映照下,就见几十位老僧盘膝而坐,列成了长长的一排。在他们面前,笔直地站着几十位灰衣人,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头盖骨都已撕去,漆黑的颅腔宛如上古洪荒巨兽张开的口,仰天无声怒嘶。
李清愁心下一沉,当初在苗僵,他未能尽扫的秘魔之影,终于又被魔教炼成,为祸人间!
这些秘魔之影的身后,是凌乱地或蹲或坐,或卧或立的年、青年僧人,这些僧人也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脸上都是一片绝望的神色!
这一切的对面,高高的墙头上,点着一抹红影。傲兀地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宛如统治者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狻猊在选猎山的狮虎。
李清愁一怔,这次主导秘魔之术的人,竟然不是宁微,而是当初她在客栈遇到的红衣小姑娘!
郭敖目喷出一串怒火,咬牙道:“上官红?”
上官红微笑道:“是郭叔叔!”
郭敖深吸一口气,道:“上次让你逃脱,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好大的胆。”
上官红甜润的童音笑嘻嘻地道:“上次让你逃脱,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好大的胆。”
郭敖怒道:“魔教孽,该杀!”
他身前霍然亮起一道利电,郭敖的身形就随着这利电破空而上,向着上官红一闪冲去!他亲眼目睹少林寺如此惨状,想必在自己离去之后,又发生了剧变,这剧变必定与上官红有莫大的干系。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郭敖胸口都快炸了开来,一剑出鞘,便再也不容情!
若是换了别人,见上官红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必定会小心行事,无论如何不敢如此大意。但郭敖游侠江湖,浪荡惯了,哪里管什么有恃无恃?他想杀,便出剑,至于出剑后是你死还是他死,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剑凌空,宛如长天飞雪,敫光闪耀,郭敖一跃三丈,向上官红凌空罩了下去!
上官红微微笑着,他手上忽然显出了一支笛,上官红举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声。然后他便昂头看着郭敖,漫天的剑光,他竟似一点都不在意一般。他的目光欢欣而揶揄,仿佛是看着一具被丝线牵扯着跳舞的死人!
李清愁惊道:“小心!”这秘魔之影他也曾身受其害,后来合了避毒珠、木灵两大圣物,才将魔毒逼出。如今没有木灵,他连自保也未必能够,更不用说救人了,何况眼前的秘魔之影和当初相比,何止多了十倍?
那笛声短促嘶哑,极为难听,郭敖心一震,不知道他要发动什么邪法。但他艺高胆大,你有邪法,那我就一剑贯穿,破法,杀人!当下一声啸喝,真气催动更急,剑气也更明亮!
上官红的脸色变了。
并不是因为郭敖的剑气,而是他的笛声响起后,那三十具秘魔之影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展开反击,替他阻挡住郭敖的剑招,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连入魔的灵魂都已经完全失去了!
他并非这秘魔之影的祭炼之人,只是临走的时候,宁微匆匆传了他使用之法,这下突变奇来,又哪里能够设法应对?
雪芒耀眼,转眼便将周围一切万物全都遮住。上官红脸色惨变,尖叫道:“郭叔叔饶命!”
郭敖冷笑不绝,全力催动剑气。光芒激绕之,就见上官红身一阵奇异地扭动,原本矮小的身体骤然暴缩,竟然缩到了两尺来高!郭敖的剑招所取,本是他的咽喉之处,此时他的身足足缩了一尺有余,一剑穿出,竟然刺空。郭敖此间刺出,本不留余力,此时剑招落空,真气回挫,胸口便是一窒。锁骨人妖的锁骨奇术天下独步,又加上他专以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的形象出现,虽然明明知道此人可恶,刀剑相向的紧要关头,往往不免为他形象所惑,掉以轻心。但郭敖的剑术何等凌厉,上官红虽然借着此等奇术逃过一难,却也骇得脸色全都变了。郭敖变招何等迅速,还不等得上官红喘过一口气来,长剑灵蛇一般颤动,再度追袭了过来!这一剑郭敖已有前车之鉴,那是志在必得的了。上官红若再想以缩骨术逃开,那是想也休想。
尖锐的剑啸一响,大蓬的鲜血溅开。剑神之剑自然不会两度落空,郭敖手上一沉,知道已经刺入了上官红的体内。他拔剑,那长剑却重了几分。他已看清楚,长剑上既然刺了一截小小的,雪白粉嫩的手臂。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上官红竟然以截骨分身之术,用一截手臂代替了自身,受了他这追魂夺命的一剑。
郭敖长剑震动,将那一袭红袍搅碎,却见其空空如也。就在他一剑的的瞬间,上官红已然借了这宽大红袍的遮掩,悄然遁走了。高墙之外一片黑暗,戒律院房屋众多,他这一逃走,可真不好寻找。郭敖剑气催动,要待于微茫缥缈之寻出上官红的踪迹,但上官红显然也已准备好了应对之法,剑气纵横来去,竟然连他的一丝气息都寻不出来。这时,铁恨的身影突然从一旁掠出,向戒律院西面去了。
铁恨身为名捕,这追踪之术自是所长,郭敖虽探不出上官红的气息,但铁恨却凭着多年累积的经验,瞬间辨识出了上官红的去向,几个起落,就已追远。李清愁眉头一皱,他深知上官红此时身上所藏,都是宁微培育的天下剧毒,若非精通避毒之术,必被暗算。而铁恨生性梗直,怕难免要上官红的诡计,于是施展轻功也跟了过去。
郭敖废然收剑,正不知去留,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施主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