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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野雪僧

每年夏秋之交,便是洞庭湖水泛滥之时。水势随长江而起,向西南渐次扩张,便成“八百里洞庭”之势。一入秋季,洞庭水势便如强弩之末,不数日便会向东北褪去。此时,湖中鱼虾来不及随水势退回,便会在近岸浅水处徘徊无措。这便是洞庭湖上最适合垂钓的时节。

这一日的洞庭湖西,有一个人持着长杆端坐着,似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偶有小鱼咬住了他的鱼钩,他便把那鱼拉出水面,取下鱼钩,再把钓上来的鱼重又扔回湖里去。如此往复七八次,便从正午坐到了临近黄昏时。

八百里洞庭,一眼望去如汪洋大海一般。

而那垂钓者,坐在湖边,犹如沧海一粟,大漠浮尘。

秋日西斜时,一骑快马,朝这个垂钓者飞奔而来。到垂钓者身边,骑手勒住马绳,引得马儿一声长嘶,惊跑了湖中游弋的鱼虾。

“老爷,该回了。”骑马之人跃下马背,恭敬地朝垂钓者说道。

垂钓者轻轻叹了一声,收起了长杆,把空空的鱼篮扔给了骑手。

“今天也没钓上鱼来?”

“钓了几只,又扔回去了。”

那骑手收了渔具,笑了笑:“老爷是因为前半生杀孽太重,故每日在此放生赎罪吗?”

“不是……”垂钓者牵了马,随口答道,“是你烧的鱼太难吃了。”

二人带着渔具,牵着老马,缘着斜阳向洞庭湖边的武陵县城走去。垂钓者心中涌起些诗意,却念不出几句诗来,便打趣道:北边是滚滚长江,东边是茫茫洞庭,你我二人走的这长江洞庭之间,莫非就是那传说中的“江湖”?

骑手也笑道:嚯,这江湖好大呵。

这是道光二十九年,初秋。

洋人虽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但在武陵这个内陆的小县城里,却还感受不到那惊天动地的变化。街道上人来人往,来去匆匆。县城的集市上,商人们开始收拾摊铺,准备在日落之前赶回各家去。买家们趁着这个时候,与商贩做着最后的侃价,为了几分几厘的高低争得面红耳赤。集市前的卖艺人和乞讨者们也疲倦地收拾起来,有的面带得意的笑容,有的却摇头叹气。几头老驴拉着车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牲畜眼里看到的一切似乎与过去几百年来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差别。

集市前不远处,一个卖艺人却不打算就这样收拾摊位。

那卖艺人是个壮汉,但剃去了头发,似乎是个没穿僧袍的和尚。他赤裸着上身,一身壮硕的肌肉混杂着汗液,隐隐发出阵阵汗臭。此刻,他正将一块石板放在身前的两张长凳间。长凳四周,已散落了无数碎石子。

这卖艺者,和寻常卖艺者不大一样。

但凡摆摊卖艺,总要吆喝几声,说一段词,让四周行人驻足,他再显露本事,求路人施舍几个钱币。可这位艺人,不知是怕生还是怎么,一言不发,只顾自己忙活。若非是在集市前摆了个摊位,怕是要被人当成在干活的工匠了。而他身前的“摊位”,也着实简陋,只是把一件破旧的外衣铺在地上,零星撒了几个铜板而已。

临近黄昏了,他还不肯收拾摊位,看来是因为今日没挣到几个钱吧。

眼见布置得差不多了,卖艺人站在石板前,微闭双目,调整了几下呼吸。他的手轻轻地摆在石板上,似乎是在感受着石板的气息一般。

猛然间,他睁开双眼,大喝一声,提起丹田气贯至手掌,举掌批下。只听一声轰鸣,硕大的石板竟断作两截,轰然摔落,砸在地上,又发出一声巨响。

这几声巨响却没能为他引来几声喝彩,反而招来了路人嫌恶的眼神。

“有毛病,吓人一跳!”路人咒骂着走了,却没人扔下哪怕一个铜板给他。

卖艺人沮丧地扶着长凳,坐下身来。刚才那一击,几乎已让他筋疲力尽。看着身前外衣上那零星的几个铜板,他估摸着够买一两个馒头了。这一天,也总算是没白辛苦。

正当他想到这里时,身后传来了两声拍手的声响。

卖艺人转过头去,看到两个人正对自己颔首赞许。这二人,一个牵着一匹老马,一个拿着鱼竿鱼篮,似乎是刚从洞庭湖钓过鱼回来的。

集市前不远处有一间小茶馆,每到黄昏时分最是热闹。忙活了一天的商贩们最喜欢在这里小憩片刻,喝口茶,聊聊天,然后便赶在宵禁前各回各家。这时候,茶馆里已是人满为患,店小二忙活得手忙脚乱,连掌柜的也跑出来给客人们端茶水了。

茶馆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座上,那劈石板的卖艺人与路过的垂钓者相对而坐,那骑手则侍立在一边。卖艺人对着一桌酒菜狼吞虎咽,看得出是许多日子没吃过饱饭了。这卖艺人身上总共只有那么几个铜钱,这顿饭钱自然是由那垂钓者来付。明知如此,这卖艺人倒也吃得毫不客气,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垂钓者几次想插句话,卖艺人却只顾着吃,言语是半分也插不进去。

直到卖艺人终于酒足饭饱了,打了个饱嗝,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二位请他吃饭的主顾。这二人身材都相当魁梧,尤其是那骑手,站在一旁如半截铁塔一般,气魄慑人。再看这二人衣着,都是上等布料。尤其那垂钓者,不仅衣衫整洁,脸上的胡须也收拾得细致精神,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老爷。看了片刻,卖艺人心中大抵猜到了这顿饭的用意。

“说吧,要我打谁?”卖艺人也不由垂钓者张嘴,劈头盖脸就问出这么句话来。

这话却让那二人面面相觑。

“壮士,何出此言?”垂钓者问道。

“规矩我懂,饭不白吃你们的。有什么气要出,有哪个仇人要揍,只管把名字报来,我去替你们打来便是。”

二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原本他们还诧异这卖艺的怎么吃起别人的饭来如此不客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这莽汉,好大口气啊。”侍立在一旁的骑手笑道,“不怕告诉你,我家老爷要是有什么仇人,不用你出手,那仇人怕是活不过今晚……”

骑手说到这里,垂钓者赶紧拦住了他的话头。骑手自知说多了,也急忙止住笑,不再多说一句。

“师傅,你误会了。”垂钓者缓缓说道,“我只是佩服师傅本领高强,大家交个朋友罢了。”

卖艺人却摸不着头脑了。这二位怎么看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他一个穷卖艺的,有什么好交朋友的。但人家既然这么说了,他又吃了人家的饭,也不好意思太过莽撞了。

卖艺人在胸前抱了一拳,道:“未请教,二位是……”

“在下姓胡名安,武昌人。前些年做了点生意发了笔小财,便搬到这洞庭之滨,打算过几年安稳日子。”垂钓者说罢自己,又指向了身边那骑手,“这位是我家管事,在我府上伺候我多年,前些年也随我一起来了这武陵城落脚。”

“我家老爷敬重江湖中人,最好结交天下豪杰,遇到身怀绝技的高手都要交个朋友。方才见你在集市显露的功夫着实了不起,不忍看你落魄至此,所以来请你一顿酒菜。”那管事说道。

卖艺人见这二位说话客气,也急忙收起了那副莽夫相,抱拳道:“在下俗姓郑,去年出了家,法号野雪。见过胡老爷。”

出了家?胡老爷看着这满桌大鱼大肉的酒菜,嘿嘿地笑了起来:“看来大师是俗缘未了啊。”

“没什么俗缘不俗缘的,我也不是自己愿意出家的。当和尚只是图个方便,路上碰见个寺庙,说两句阿弥陀佛就能进去睡几个晚上,如此而已。”

“这么说来,师傅是漂泊人,无亲无故?”

“爹娘死得早,我又没娶上媳妇,身无一技之长,唯有这么双铁巴掌,就这么晃荡到了现在。”

“这却奇怪。”胡老爷叹道,“我胡某也算是见识过许多江湖豪杰,师傅这铁掌的本领当称得上是天下一绝。有如此本领,怎么沦落到在这街头卖艺为生了?”

野雪和尚听完这句,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吐出口来,却全堵在喉咙里,急得他长叹一声,重重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这一掌虽未用什么功力,但毕竟野雪这双手掌已练得如玄铁一般,一巴掌下去竟震得满桌子的碗筷盘子都飞到了半空,落下时撞出一阵乱响。

旁人虽不知其中厉害,胡家老爷和管事却是行家,不由在心中叹一声好功夫。

“不瞒二位说,我这辈子,就毁在这双铁巴掌上了。”野雪叹道,“我打小就是个孤儿,没依没靠,为了找个活路,就拜了老家一个拳师学功夫。师父看我不怕苦,就把毕生绝学都传给了我。我师父练的是硬气功,尤其一双铁掌在当地是一霸。为了练师父的铁掌功,我从七八岁起就每日拍打木桩铁块。年纪稍大些,师父就用烧过的铁砂给我练功。我每天用这双手炒那铁砂,最少要练三个时辰。练了三十年,我终于练成这一双铁掌,能摧木断石,势不可挡。寻常人与我对敌,挡不住我一巴掌就口吐鲜血,跪地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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