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早挤了过来,一个个嗷嗷待哺,如雏鸟一般,把豆花含在嘴里舍不得咽,都是满面陶然,三四个孩子,不过是轮了两圈,两块豆花就快被吃光了,谭老四把最后一勺喂给老爷子,老爷子摆手道,“我不喝,我不吃这个!你吃,你吃。”
谭老四一勺子塞进去,道,“值得什么!一口豆腐而已,过了这个坎,咱们好吃好喝的日子有得是呢,到时候咱们把三峡给炸平了,乘船去南面,我做工给你们买炸鸡吃——”
炸鸡对于巴蜀来说,尚且是从来没有人吃过,只在报纸上偶尔听说的新鲜东西,谭老四这么一说,孩子们的喉咙都往下不住吞咽,埋怨道,“爹,别说啦,又饿了!”
也有不懂事的孩子,笑着拍手凑热闹,叫道,“炸鸡,炸鸡!”
此时,谭四嫂也回来了,谭老四便和她分着喝有点味道的豆腐汤,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也是香甜,谭四嫂道,“张大一听便入港了,这会也去联络他那些兄弟,他有个亲戚是走山的棒棒,有些威望,听他说那些棒棒日子也不好过,都是快吃不起饭了。”
如此,城中苦力集合在一起,由买活军挑头的局面那就成了,谭老四喜得一拍大腿,谭四嫂又从怀里珍重取出一小口袋米,这是张大匀给他们的,张大娘子早死,也没个子嗣,又在盛年,因此手里还是要比谭老四一家人松快些。
有了这一小口袋米,今日谭老四的绳索可以稍微放松一小段了,第二日起来,果然一大早就先后来了些江湖上的兄弟,都是苦力帮派里说话算数的小头目,由谭老四夫妻领着,往买活军下榻的客栈而去。
考察团六人,此时还在吃早饭,他们的早饭也相当简单,杂粮野菜团子,粗得拉嗓子,还有各人一碗豆浆罢了,最多是桌上有一碗酱料——怕是郝嬢嬢辣椒酱,不过,这食物还是很亲切,叫人一看就不由得把他们当自己人看待,认为买地的人果然和敏朝的老爷们都不同。不少苦力头目们低声议论,已经是认为可以把性命托付给这六个外乡人了——至少比托付给山上的老爷们好些!“好!大家既然信赖我们,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自当给大家踅摸出一条生路来。”
果然,买地的吏目,办事都是很爽快的,谭四嫂刚一道明来意,都不用众人捧着拍着,他们便慨然应诺了下来,“先来对对花名册,城中的苦力,我们这个月大概统计下来,能有六百多人,还有船工——”
他们一一地来计算每个人能号召的兄弟,这里二十多人,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威望,拉起十几人的队伍是不成问题的,再加上这些苦力的家人,算在一起也能代表千把人的利益了,还有豆腐三嫂这样底层的小匠人商户,也愿加入的,买活军用自己报数的方式,做了一个加法,最后得出结论道,“城中人口,万余人,我们能动员起壮年的汉子近千人,妇孺老人千多人,两千多人,这已经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势力了,便是山上的大族,他们的家丁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这个数而已,其中有些还是能被我们转化的兄弟,因此,可以这样说,咱们弟兄,其实是城中最大的战力,便是叙州府不来,光靠咱们自己,也能突破万州府的守军。”
自然了,道理说来容易,要把这些乌合之众训练成能上战场的入门小兵,需要花费的钱财和心力、时间都是不少,不过,买活军也并没有这个意图,李兵士道,“我们也不是要闹事,要杀人,只是要商铺把平价粮拿出来而已,那些粮铺,明明有粮食,府衙也下达了不得哄抬粮价的消息,他们却偏偏阳奉阴违,每日只卖一石米不到,就说卖光了,私底下高价米要多少都有——粮铺的伙计才多少人?我们多少人?我们的合理意图,本来就该予以满足,兄弟们说,是不是!”
不过几句话,就把大家说得热血沸腾,连声称是,一旁那个叫谢金娥的女吏目——因为姓谢,很得大家敬重——也起身道,“其实,以我们看,府衙对于粮铺的动作,也未必是一无所知,只是此时叙州帮没来,城中局势还算是安稳,便不急于出手罢了。”
“要我猜测,叙州帮兵临城下之前,城里已经会有许多空耗粮食的妇孺饿死,剩下的百姓们也是饥饿得不成样子,这时候,府衙再出手,把粮铺给收拾了,拿出剩下的粮食来,抚平民心,并且号召大家帮忙守城,去守城的能吃饱饭——”
她这说的,都是官衙惯用的套路,众人听着,都有醍醐灌顶之感,都是相信府衙真能做出这种事来——但对于谭老四这样的汉子来说,他们一直没有离城,便是因为有放不下的家小,听说府衙的计划,竟是要把他们饿死,便不由得打从心底发出了愤怒的吼声,“狗官该死!”
“唉,大难当前,大家各有各的考虑,也不是内乱的时候,”女吏目王姑娘也站出来打圆场,“不过,在咱们来说,不管城是否能守住,姓未也好,姓叙州帮的杨也罢,姓买活军的谢也罢,第一件事当然是要有饭吃,不能饿死,大家说是不是?”
“是!”
这一次,回应她的话声更齐,更热情了,小李便挥臂道,“走,大家跟我们来,我们去府衙,去找知府——万州府的粮食,若是人人都吃得一样,足够吃个一年半载的,不是有人囤积,有人奢侈,怎会有这许多人饿肚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能容得山上人吃金屙银的?叫他们把库房打开,粮食拿出来,若是不从,不等叙州帮来,咱们便先收拾了他们!”
“好!”
“说得是!”
众苦力都是听得热血沸腾,只感觉到接触的所有贵人中,从来无人和买活军一样,如此设身处地而有理有据地为他们考虑,所提的建议,不是把他们当牛马一样,驱使鞭打而只给少少报酬,完全是如亲人一般,不但关照他们生存的需要,甚至还考虑到了他们感情上的倾向——是,若等到叙州帮来了,或许这些头目还都能吃得上饱饭,还不至于饿死,但他们的家人呢?叙州帮欺负人,难道打着这样主意的知府,不是欺负人么?
“王医生、谢吏目,你们是我们这些苦命人的救星!”
谭老四心中情怀激荡,不觉就叫了起来,“我们不跟着叙州帮,也不尊那未老子的狗官,便把这几尺身躯全托付给买活军的菩萨兵了!从此以后,我们死心塌地全跟着你!”
“正是!便是去送死,也跟着菩萨兵一起!”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是轰然应诺,都拿起早准备好的碎瓷片、小刀,往自己头上挥去,把脏兮兮油腻腻的发髻削了,剩下一头短发披散下来,又就近喊了心腹弟兄一百多人,跟着考察团六人一起,声势浩荡往府衙而去!
山下冲击山上的情况,其实不是第一次出现,但山上的家丁武器好,吃得也好,习练武艺的时间也多,苦力们都不是家丁的对手,这些汉子,本是做好了苦战殒命的准备,一路上都是全心全意地戒备着家丁出来挡道,但不知为何,虽然也有家丁出来查看情况,但或许是因为这些苦力,都遵循去看义诊时养成的习惯,排成了整齐的行列,竟都不敢出来喝止,而是任由他们来到府衙面前,昭穆站好,看着谢金娥带了兵士小李,昂然走进府衙之中。
过不得小半个时辰,众人心还没悬起来呢,谢金娥又抬着头趾高气昂地从府衙里出来,知府、州尉等人都跟在身后赔笑相送,还有几个衙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跟在后头,谢金娥见了众人,微微点了点头,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这事儿,这么简单竟就办成了?
直到衙役们带着苦力冲入粮铺库房,把粮铺东家的所有宅院都查抄了,直到他们看到了满当当金灿灿的粮囤,大家都仿佛还在梦里一般不可置信,一个人都没死,就是买活军的天兵进去说了几句话——事这就办成了?
这天夜里,山下的屋舍比过年还要喜庆,家家户户都传出了炊烟,孩子们在家中欢呼雀跃,有些人家吃了稠粥,有些人家则吃上了半年难得一见的干饭,就连谭老四,也松开了那条烂草绳做的腰带。
他感慨万千地摸着自己新剃的寸头,端着饭碗,望着一样也剃了头的婆娘,想要说些什么,不知为何,话涌到嗓子眼却全哽住了,倒是一双眼先红了起来,自己也觉得肉麻,低头用手背一抹,扒了两口稠粥,极其满足地将那虽然粗糙却极实在的杂粮糊糊咽进无底洞一般的肚子里,半晌方才叹道,“一口粥落肚,心里不慌了!婆娘,我们这运道还算好,便是明日叙州帮来了,我们都死了,也死得爽快!”
他婆娘要说话也先落了两滴泪,方才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哑着嗓子斥道,“说什么屁话!好日子这才刚开头呢——没听王医生说吗,只要听话,就叙州帮来了,也能保着咱们平平安安,快吃了饭睡觉去,明早可不能迟了,钟一响就起来,天亮之前,必须到考察团那里听用,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可明白了?”
谭老四虽然吃了一掌,却半点不觉得扫兴,反而咧着嘴大笑起来,一边摩挲着刺啦啦的头皮,一边不住点头。“对,对,他们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婆娘啊——婆娘啊——我高兴啊,老子今天真和做梦一样高兴啊——”
像他这样想法的人,当然绝不在少数,于是,半个月之后,当叙州帮的船队来到万州府城下时,首领杨玉梁便赫然发觉,他要面对的,除了早已打探清楚的万州守军力量,还有在过去半个月内疾速成型的——山城棒棒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