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挺直腰背,走入偏殿。
关上殿门后,他这才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脸上露出疲惫之色——始皇帝不愿让他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他穿着冕服躺在软榻上,扯过兽皮盖在身上,一盏茶不到,就进入梦乡。
夜早就深了。
外面除了不知名虫子的叫声,便只有依稀的巡逻郎官脚步声。
始皇帝每日都睡得很晚。
今日有嬴成蟜为始皇帝批复了一小堆奏章,始皇帝睡觉还算早的,往日他最少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得以休息。
秦国,是华夏第一个大一统的国家。
秦国的发展,没有任何前路可沿,没有任何经验可学。
没有人明确知道这样大的一个国家,要如何治理,要如何走下去。
始皇帝,这个华夏第一位皇帝,创建了大秦帝国的主人,也不知道。
他只能用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血,去思考完善他的每一个决定。
为了他的梦想: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为了他许给顿弱的诺言:朕这就许汝为这世间,最后一位纵横家!
卯时。
盖聂和赵高联袂入偏殿,唤醒始皇帝。
始皇帝睁开眼,脸上满是坚毅之色,精神抖擞似有无穷的精力。
“赵高,你去将这圣旨传至各府。”
“唯。”
“盖聂,你去长安君府,告诉那竖子朕醒了。”
“唯。”
二人各自领命退下。
始皇帝忽然问道:“昨夜朕自成蟜走后,中间竟一次未醒,一觉睡至卯时?”
赵高立刻拱手低首,恭敬道:“是。”
盖聂默然片刻,亦是拱手低首,恭敬道:“是。”
丞相府。
王绾进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在丞相府中很是陌生的人——李斯。
他皱眉道:“李廷尉不去廷尉府……是了,如今你是左相了……”
李斯态度倒很是端正,全然没有在朝堂上那副与满堂臣工争雄的样子。
他抱着手对王绾道:“见过右相。”
王绾没应,沉默着在丞相府各屋都走了一遍,有些惘然地出来了。
王绾在找那位和他争了半辈子的隗状,但他没找到。他在找的时候就知道,他找不到那位蓝眼睛,未开化的胡人。
“左相如此着急乎?”王绾盯着李斯道。
“在其位,谋其政,为陛下分忧,如何不急?”李斯答道。
然后王绾便呵呵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摇了摇头。
“左相以我等后世子孙之福,换来丞相之位,汝不见商君乎?”
李斯眼中厉色一闪,道:“斯只见,秦历代皆行商君法。秦孝先公在世之日,无人敢于商君说话言重。”
“左相教得好,久闻左相勤勉政务,为廷尉时廷尉府大大小小之事,皆能一言而决。日后丞相府之事,便由左相处理之。”
“长者所求,斯不敢辞耳。”
“今日绾身体不适,休沐一日,左相辛苦些。”
“右相年岁已高,身体不适可要重视,可多休沐几日。”
“……绾确实应休息了。”
王绾从丞相府走出,沿着道路静静地往家走。他走的很慢,很慢,比平常他走路的速度要慢上许多——他不舍得走。
这一次,他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终究是一直在走,没有停留。
王绾低着头,一次回头也没有回头……
“右相这是归家?”
忽有一声音在王绾身前响起,王绾抬头一看,有些诧异。
赵高怎会在此?
他再看赵高手中拿着竹简,一下便明了了。
陛下何以如此之急?薄情至此……
王绾内心苦笑,面上却道:“绾身体不适,今日休沐,赵车府令有事可寻,左相。”
赵高心思活泛,一看便知王绾心中所想。
他扬了扬手中竹简,笑着道:“今日这圣旨,右相宜听之。”
王绾这次不再只是内心苦笑,他的脸上也是苦笑,道:“非要如此?”
赵高点点头,道:“右相之疾再重,也不急在一时,连接圣旨的时间也没有罢。”
“……可。”
王绾转身,随着赵高,又回到了丞相府。
李斯迎出,听说有圣旨,急忙寻了一个开阔房屋,点上几根明晃晃的蜡烛。
此时,天刚蒙蒙亮。
赵高入内,他的前方站着腰背尽量挺直的王绾和腰背特意微躬的李斯。
“圣旨到。”
“臣王绾接旨。”
“臣李斯接旨。”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朕再三思考,诸公皆为于秦有大功者,不封土不足以……诸公封地大乱之可能。”
念完圣旨上内容,赵高收起圣旨,看着呆愣愣的两人,笑着道:“左相,右相,不接旨乎?”
李斯脑中还在想着陛下怎又改变主意,行了长安君的策略。
被赵高一提醒,很快反应过来,急忙道:“臣李斯接旨!”
王绾脑中想着陛下明明在朝堂上说了郡县制,再无封地,怎又会与我等封土?
被赵高一提醒,还是没反应过来,有些迟滞地道:“此圣旨,真为陛下所写?”
赵高心里默念一句:……不是,长安君写的。
手上把卷起来的竹简又摊开,给王绾看了看那以和氏璧所做玉玺盖上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大印。
“右相,这回可信?小子要你来听旨,可对?”
“绾……多谢赵车府令……”
王绾伸出苍老双手,那双皮肤褶皱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摸着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老泪纵横。
陛下未有忘记老朽,老朽等到了……
他本来以为已经失去的,一辈子的谋划,在他万念俱灰不抱希望的时候,突兀地实现了……
噗通~
这位大秦右丞相跪倒在地,面向咸阳城方向,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喊着。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这一日,天还未亮。
咸阳各大官署尽皆沸腾。
有喜极而泣者,有兴高采烈者,有雀跃不已者,有过于激动晕厥而去者……
一声声比咸阳宫那持续一刻钟还虔诚的“陛下圣明”,叫醒了天边的太阳。
温暖,和煦的阳光洒落。
咸阳城开始了新的一天。
大秦,也开始了新的一天,全新的一天。
历史的车轮被一颗小石子绊到,歪扭着稍稍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而做出此事的人,嬴成蟜,此刻正在盖聂的带领下又入咸阳宫。
嬴成蟜一边走,一边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不断问问题。
“皇兄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不知道。”
“圣旨发出去了没?”
“不知道。”
“盖聂!你有了新人忘旧人是不是?”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