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听着付子康言语,眼中流露少许失望之色。
始皇帝不是没有听过虚妄的话。
国尉尉缭,当初一见面就说要为他制定平六国的策略。
纵横侯顿弱,言说可使万金和嘴中巧舌令六国合纵分崩离析。
陇西侯李信,自立军令状,可以二十万秦军破楚乃还。
这些话初听都是虚妄之语,始皇帝哪个都觉得荒唐。
但始皇帝愿意去听一听他们的具体操作过程,从中分析可能性。
尉缭以兵书《尉缭子》呈现,深入浅出讲解缘由。
始皇帝觉得可行,任用在魏国久不得志的尉缭为国尉,掌秦国最高军事权。
顿弱分析天下局势,对各国王室,民俗剖析入木三分。甚至以始皇帝举例,言说“弱知王上爱才,即便我说王上不孝,王上也不会第一时间杀我,这还不能证明弱之洞察人心才能乎?”
始皇帝一听你这说得好像也很有道理,于是许万金,拜为上卿,送顿弱出行六国,完全没管顿弱可能卷钱跑路。
李信拿来一张大舆图,在议政殿为始皇帝讲解如何攻楚,从何进攻,兵马如何分,楚国可能做出何种应对,他又如何破解。
一夜过去,始皇帝琢磨琢磨,好像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大胆任用青年将领李信为上将军,给其二十万兵马攻打楚国。
这三者前两个成功了,后一个失败了。
但失败的这个其实也差一点便成功——如果昌文君没有谋反的话。
始皇帝其实很愿意听这些虚妄的话,前提是,这些虚妄的话有实现的可能性。
付子康要是说长安君在一年内能凑齐驰道所需金钱,始皇帝还会重视一下询问详细。
但付子康说的是长安君已送到治粟内史府的金钱,足够修建驰道。
付子康说的话,在始皇帝心中。
就相当于尉缭说明天我就能打下六国,顿弱说后天我就说服六国君主来投降秦国,李信说王上给我二十个兵我就能打下楚国。
荒唐至极。
无稽之谈。
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始皇帝都懒得细问。
王绾处理内政多年,皇宫,长城,帝陵等大型修建工程王绾都是主要负责人。
当下付子康话音刚落,其他人还没有反应,始皇帝不愿出声之际,王绾已是一声怒喝。
“荒谬!”
见王绾发火,付子康有些畏惧。
身子抖了一下,脚步后退半步。
我就是说句话参与下而已……
“九条驰道,通往大秦东西南北。如此浩大之工程,堪比大禹治水定九州,要集天下人之力,天下之财方可有望完成。长安君送抵之钱若够修建完九条驰道,除非其钱能抵天下之财,够我大秦十年军饷!”
始皇帝看到付子康后退半步的表现,心中对付子康彻底失望。
始皇帝行事向来大气磅礴,心性更是强大无比从不畏惧。
在始皇帝看来,人绝不可无胆气,胆小之人做不了任何大事。
言语虚妄,心无胆气。
朕想起来了,成蟜推举此人时曾说过,将此人当做墨家子弟看待便可。其只适合做事,不适合议政,此话对极。
始皇帝心念,正要让付子康先回去,再让李斯好好说说搜天下铜铁以铸十二金人的事。
就听畏畏缩缩的付子康小声滴咕道:“不止十年,以大秦去年军饷推算,应需大秦军饷十一年零三个月方可修九驰道。”
“呵,你倒真敢言之。”始皇帝被逗笑了。
始皇帝没想到付子康不但敢承认,嬴成蟜所搬钱财是秦国十年军饷,还敢说不止十年。
尤其这军饷是以去年结算,而不是今年,这简直是离了大谱。
去年年初,大秦六十万军为王翦所掌,在外伐楚。年中之时,楚国为王翦破灭。秦国供六十万的人吃马嚼供了半年,其花费军饷是个天文数字。
这还未完,伐楚大军凯旋不到三月,始皇帝又拜王贲为上将军,蒙恬为将军远征齐国,共拨兵马四十万。
虽然齐国最终是投降,但那也是蒙恬在与齐军主力作战,王贲率五万秦军奔袭临淄,兵临临淄城下,齐王田健才在顿弱游说下投的降。
且齐国在极东,濒临东海之地,是六国中距离秦国最远的国家,秦国劳师远征齐国,所花费军饷不比王翦六十万伐楚耗费的军饷低。
去年一整年,是始皇帝近十年执政以来,花费军饷最多的一年。
“荒谬!荒谬!老夫从未听过此等狂妄之语!你将我等都当做不识数的小儿邪!”王绾气的拍着桌子大喝。
付子康赶忙后退两步,摇着头道:“不敢不敢。”
蒙毅以为付子康不知道大秦去年军饷有多少,在这里信口胡说,于是语气不善地道:“你可知大秦去年军饷共有几何?”
一听这话,付子康眼睛当即一亮,立刻道:“截止年节,共计支出十一亿八千九百二十三万七千三百四十六钱。”
付子康这句话声音较先前大了许多,说的顺畅之极,也不知道是如何把这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背下来的。
盖聂现在对精确度极为敏感,闻言轻轻扭头一撇赵高:你看看子康,可以精确到个位数。
赵高:这瘟神看我作甚?其眼神似有鄙视之意,高又作何了?
蒙毅根本没想过付子康能答的上来,他本来接下来要说“你连这都不知道,就敢说可抵去年军饷十年”。
付子康的回答让他话语中途打道回府,这位蒙家书生有些尴尬地道:“啊,原来去年军饷如许之多……”
王绾接着蒙毅话,怒道:“你既知去年军饷之数,何以还敢在陛下面前妄言!”
付子康不知道王绾这位右相,为什么一直对他态度恶劣。
但他谨记嬴成蟜对他的告戒——要想坐稳九卿之位,只管好账便可。其他一概事宜,无需在意,莫要与他人争执。
“臣不敢妄言……”
又是小声说了句话。
付子康冲王绾行了个不太标准的致歉礼节,就回到座椅坐下了。
我说了这么多,应该也算参与了。治粟内史之位应是保住了,仍可一年得两千石粮。
王绾见状,还要再说些什么。
被始皇帝以目示意,住嘴不言。
李斯压根就没转过头去看付子康。
要他今日还是廷尉,和付子康同属九卿之一,他还会做做面子工程,搭个话解个围跟付子康结个善缘。
但李斯如今是左丞相,廷尉会在意治粟内史,左丞相不会。
这等满嘴虚言还嘴硬之辈,左丞相不想搭理。
李斯眼见始皇帝目光回到他的身上,给他个眼色,要他继续言说。
就听一直冷硬着脸,对谁都没有好脸色的盖聂开口了。
“陛下,子康从不妄言。”
“嗯?”始皇帝回头视之。
盖聂与始皇帝对视,道:“聂与子康相识有数载,从未听过子康有一句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