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良着实没想到。</P>
曹国舅曹佾，后世所传的八仙之一，竟是个话唠。</P>
让一个话唠闭嘴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将想说的话说完。</P>
大半个时辰后。</P>
曹佾向苏良背诵了他的两篇文章、三首诗和四首词。</P>
苏良听后，觉得曹佾任武职而未去馆阁任职，实乃社稷之大幸。</P>
其文章内容，尽是些鸳鸯绣被、山水晴雪、才子佳人、寻仙问道……</P>
诗词倒有柳七先生的几分神韵。</P>
但只适合歌女吟唱，实难登大雅之堂。</P>
“国舅爷的诗文，有六分仙气、三分贵气、还有一分正气……”</P>
苏良想了几句不着调但听着高雅的词语，夸赞一番后，转入正题。</P>
“国舅爷，你看这篇文章如何？此乃吾与包希仁包学士共创。”</P>
苏良将一旁的《南郊市集书》递给了曹佾。</P>
“与包希仁共创？包学士的文风向来都是如雨打芭蕉、雷击柳木，令人看后肃然起敬，我倒要看一看！”曹佾笑着说道。</P>
不多时。</P>
曹佾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P>
在很多百姓眼里，汴京城的宗室外戚基本都是酒囊饭袋，纨绔子弟。</P>
其实，大多都是故意显拙。关上门，一个比一个精明。</P>
玩归玩，闹归闹。</P>
当牵涉到家族利益时，他们会立即变得清醒起来。</P>
曹佾看完后，看向苏良，道：“苏御史，此文章乃是倡导建立南郊市集之策，于我看何用？不是应面呈官家吗？”</P>
曹佾对苏良的称呼，直接由“景明老弟”变成了“苏御史”。</P>
苏良淡淡一笑，开门见山地说道：“此策若无曹家支持，形同废纸。”</P>
“那我应该如何做呢？”曹佾反问道。</P>
“望国舅爷使得曹家带头支持兴建南郊市集之策！”</P>
曹佾笑着摇了摇头。</P>
“苏御史，此策可是有些坏规矩！南郊市集一旦建成，汴京城宗室外戚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我曹家不上谏反对，你恐怕都要烧高香了！”</P>
汴京城的日常补给供应买卖，看似不显眼。</P>
其实油水十足，牵涉的利益甚广。</P>
宗室外戚，大多身居汴京，不能外出，汴京又是个销金窟，酷爱面子的他们，花销极大。</P>
如果说，朝廷俸禄是他们的银饭碗。</P>
那汴京的日常补给买卖，就是他们的金饭碗。</P>
他们仗着自己减免商税的特权，操控市场，掠夺油水。</P>
汴京城可是足足有上百万人。</P>
操控任意一项日常补给的买卖，都能赚得盆满钵满。</P>
比如：樊楼。</P>
樊楼每日所需食材皆来自宗室子弟手下的商人，价格比正常市价要高五倍。</P>
但樊楼以此为荣。</P>
因为其他一些脚店耗费十倍价格都不一定能与宗室子弟手下的商人合作。</P>
宗室子弟能为樊楼招揽很多生意，且令很多贵人常往。</P>
这就是上层的赚钱逻辑，全是特权与人情关系。</P>
而宗室外戚的爪牙们，依靠着主人之权，就更野蛮了！</P>
比如曹家的马夫，月钱不过四五贯钱，但人人都抢破了头去干。</P>
因为里面有外快。</P>
曹家马夫可推荐相熟的菜贩、肉商、干货店等给曹家，只要经其手，便能大赚一笔。</P>
汴京城内，以宗室外戚为中心，以商人仆人为支线向外扩散，已编织起了一张密密匝匝的利益网。</P>
宗室外戚赚得盆满钵满，商人们赚得盘满钵满。</P>
开封府的税收却被吞下了近一半。</P>
至于百姓，货品价格更是被那些黑心商人压到最低。</P>
而南郊市集，稳市价，令交易透明简单，就是摧毁这种病态人情网的利器。</P>
苏良想了想，道：“南郊市集确实意在以富恤贫，牺牲宗室外戚利益，以厚朝廷，以厚百姓！”</P>
曹佾摊了摊手。</P>
“是吧，我怎能令家族同意这种损害家族利益的策略。我还年轻呢，可不愿在晚年时，家道中落，连去桑家瓦子听个曲儿的闲钱都没有！”</P>
说罢，曹佾将《南郊市集书》推到苏良的面前，已有离去之意。</P>
向宗室外戚谈为国为民的大义，根本行不通。</P>
因为他们完全不在乎这个。</P>
若谈，只能谈利益。</P>
苏良眼珠一转，接着说道：“如果我说此策可巩固曹皇后的后宫皇后之位，你有没有兴趣呢？”</P>
“此策与家姐有何关系？”曹佾疑惑道。</P>
“此策若成，曹家有大功，吾与希仁兄会感激曹家，开封府的百姓也会感激曹家，皇后即使终生无子，大家也将力挺其为后！”</P>
当下，曹皇后的地位非常不稳。</P>
其已年近三十，生子的概率越来越低。</P>
若张美人生下龙子，官员们以“曹皇后无子，不宜再做后宫之主”去弹劾，赵祯极有可能会废后。</P>
之前，赵祯可是已经废掉一个皇后了。</P>
这点，曹佾比谁都清楚。</P>
“苏御史，伱可是台谏官，说出此等涉嫌与后宫勾连的话语，你不怕明日我告于官家？”</P>
苏良淡淡一笑。</P>
“吾心只为大宋社稷，张美人即使生子，其德行亦不宜为后。国舅爷，我不是在与你讲条件，即使今日你不相帮，我也会挺曹皇后为后。不过曹家若能得到汴京城百姓的支持，曹皇后的位置才会更稳！”</P>
“此外，你觉得官家不愿支持营造南郊市集吗？他对宗室外戚经商牟利，早有厌恶之心，只是缺少一个恰当的契机而已。”</P>
“以此与民争利、与国争利，非曹家家业长兴之策，官家和皇后才是曹家的靠山，没了他们的支持，曹家说倒塌也就倒塌了！”</P>
“当下，宗室外戚已成毒瘤。若曹皇后失位，官家想对外戚开刀，第一个恐怕会是曹家吧！”</P>
……</P>
曹皇后，是曹家人的靠山，也是曹家人的软肋。</P>
曹佾听完后，沉思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朝着苏良重重拱手。</P>
“今日公伯受教了，此番话语定向家中长辈阐明，待确定后，再与苏御史回话！”</P>
苏良点了点头。</P>
他看曹佾的表情，便知此事十有八九要成了。</P>
曹佾离开后，苏良不由得喃喃道：“希仁兄，这顿饭，你请定了！”</P>
……</P>
翌日，午后。</P>
包拯只身一人来到赵允让的府邸前门，直接递上了名帖。</P>
苏良担心被人弹劾朝臣与外戚勾结，选择深夜秘见曹国舅。</P>
但包拯则是丝毫不惧。</P>
这种朝臣与外戚勾结的名声，根本不可能放在他身上。</P>
他就是一个将“夙夜为公”挂在脸上的人。</P>
即使官员们在青楼勾栏里见到包拯，第一个念头绝对以为他是来查案的。</P>
这就是包拯的人格魅力。</P>
汝南郡王赵允让见到包拯的名帖，还以为府内有人犯了事，当即急步迎了出来。</P>
他虽然官衔高于包拯，但全无实权，对包拯这种有实权的官员自然甚是尊重。</P>
很快，二人坐在客厅中。</P>
包拯做事甚是利落，直接拿出了《南郊市集书》。</P>
待赵允让看完后，包拯便迅速地将此事的利弊告知赵允让。</P>
若赵允让反对《南郊市集书》，包拯欲打算以整治开封府商贸乱象之由，彻查赵允让府邸所做过的不合法令之事。</P>
若赵允让支持兴建南郊市集，则包拯会为其留下颜面，令其安全地从汴京城那些混乱龌龊的的商业贸易中脱离出来。</P>
两个选择，前者要钱不要脸，后者要脸不要钱。</P>
当下的赵允让，日子并不好过。</P>
因为很多人都觉得官家接下来定能生子，到那时备胎赵宗实便再无机会。</P>
赵允让也很清楚，赵祯一直都想打压一番宗室外戚。</P>
他可不想成为官家杀鸡儆猴的第一只鸡。</P>
并且，他利用宗室特权干过许多逾矩之事，若让包拯查出，然后弹劾一番，赵宗实可能都会受到牵连。</P>
赵允让的脑子转的很快。</P>
他想了想，直接点头道：“我……我支持，我可上奏支持此事！”</P>
包拯听到此话，双手一拱，便告辞了。</P>
从进门到出门，整个时长不过一刻多钟。</P>
而赵允让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P>
当下的汴京城，他最不愿招惹的人便是包希仁。</P>
半个时辰后。</P>
苏良得到了包拯劝服赵允让的消息。</P>
他听过具体过程，惊讶得一愣一愣的。</P>
这还真是一力降十会。</P>
包拯给别人带来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强。</P>
黄昏时分。</P>
苏良得到曹佾的消息，曹家决定支持兴建南郊市集，且愿上奏支持。</P>
……</P>
翌日。</P>
苏良与包拯拿着《南郊市集书》出现在垂拱殿。</P>
赵祯看完后，喃喃道：“缓汴京之拥堵，汇南北之商货，护百姓之生计，好策，好策啊！”</P>
其惊叹完，又摇头道：“当初，范希文所提，亦都是好策，但好策恐难执行啊！”</P>
“不知官家觉得何处难以执行？”苏良问道。</P>
“还不是那些宗室外戚，动他们的利益，就是要他们的命，他们来宫内大闹，朕除了安抚，还真不知要如何做？此策……此策……还是暂且搁置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