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启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的一句‘随便骂’,只惹得刘胜阴恻恻一笑;
待见天子启仍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副‘放马过来,朕扛得住’的澹然神态,刘胜才终是兴致缺缺一摆手。
再将身子稍一侧,浅笑盈盈的看向卧榻之上,已经将双手枕于脑后的天子启。
“好听的话,儿臣不会说,也说不来;”
“倒是这难听话么~”
“——在长安倒是一绝!”
“只是父皇现在这身子骨,万一儿臣说过火了,怕是真要给父皇气出个好歹······”
澹笑着道出此语,待天子启眉角稍一扬,刘胜才将面上笑容稍一敛。
“宫里的人都在说,父皇没病,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但儿臣看着,父皇,其实还是病了。”
“——只不过父皇的病,不是寻常的头疼脑热之类,而是心病。”
···
“既然父皇有如此雅兴,要听儿臣说话,那儿臣要不,就猜猜父皇这心病,是从何而来?”
“就算没法帮父皇解开心结,也起码,能让父皇心里舒服些;”
“不至于害了心病,还要因为没人能看透这心病,而感到孤寂?”
平和的话语声,让天子启面上僵笑稍一滞,稍一思虑,便不置可否的将头躺正,缓缓闭上了双眼。
得了天子启默认,刘胜也只稍一沉吟,便以试探的口吻道:“父皇的脾性,一向十分稳重,如果是寻常的事,根本不会让父皇有如此反应。”
“若说是公事,朝野内外最近发生的大事,也不过是关中今年粮食歉收、条侯周亚夫不恭父皇这两件。”
“——粮食歉收的事,父皇已经免了今年的农税、刍藁税,后续举措也都有了章程;”
“——至于周亚夫,也只会让父皇生气、恼怒,但绝不会让父皇伤心、难过。”
“能让父皇伤心难过的,恐怕,只有亲人的事了······”
轻声道出此语,刘胜也不忘在天子启的面容上稍一打量,却发现闭目静卧的天子启,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天子启这般架势,只引得刘胜摇头一笑,便自顾自侧过身,看着殿门的方向,轻叹一口气。
“父皇的亲人,或许有许多。”
“但能让父皇如此难过、伤心的,绝对不会是晚辈。”
“去掉晚辈,剩下的平辈、长辈,就只剩下皇祖母、梁王叔,以及馆陶姑母。”
···
“其中,梁王叔刚惹下‘当街刺杀朝公九卿’的大祸,父皇还生着气,应该不会再为此事感到难过;”
“馆陶姑母,一直都是个聪明人,断然没有惹父皇伤心、难过的道理。”
“如此说来,让父皇伤心、难过的,便当是皇祖母了······”
听到这里,天子启终于是有了些反应,但也只是下意识颤了颤眼皮,又掩耳盗铃般,将头别向了背对刘胜的一侧。
确定躲在榻沿的刘胜,只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天子启才悄然睁开眼,静静等候起了刘胜的下文。
而刘胜接下来的话,却也让天子启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悲哀······
“皇祖母,是父皇的亲母,过往大多数时候,皇祖母都总能履行自己‘太后’的责任。”
“非要说有什么事,能让皇祖母偶尔犯个小湖涂、惹父皇‘敢怒不敢言’,也就是有关梁王叔的事了。”
“——但对于梁王叔,父皇先前就已经有了决断,并不打算追究梁王叔派人刺杀袁盎,以及其余朝公大臣的事。”
“皇祖母先前也曾答应过,不会再有让梁王叔做储君的念头,只会让儿臣,顺利坐上储君太子之位。”
···
“不是梁王叔刺杀袁盎的事,也不是‘储君太弟’的事~”
“排除这两件事,皇祖母能惹父皇伤心的,也就只剩下‘误会’这一种可能性。”
“而且,是很大很大,大到让父皇心如刀绞,对皇祖母万般失望的误会······”
说到最后,刘胜本还带些试探的语调中,已尽带上了满满的笃定。
望向卧榻上的天子启时,眉宇间,也隐约闪过一丝同情。
“父皇先前说,打算吓唬吓唬梁王叔,让梁王叔别再动储君太弟的念头。”
“应该就是父皇这一‘吓唬’,吓出了些意料之外的事,让皇祖母和父皇之间,产生了什么大误会吧?”
道出这最后一语,刘胜便知趣的低下头,并没有再看向身后的天子启。
但刘胜不知道的是:刘胜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在传到天子启耳中时,却都变成了一句反反复复的话。
皇帝,杀了我儿子?
皇帝,杀了我儿子!
皇帝,杀了我儿子;
皇帝,杀了我儿子······
皇帝······
“杀了我儿子······”
“嘿······”
“皇帝,杀了我儿子······”
失魂落魄的一声轻喃,伴随着天子启极尽凄苦的惨笑,惹得刘胜也不由一阵皱眉。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终还是再次正过头,苦笑着望向天花板,似是自问,又似是问刘胜般悠悠问道:“这,是谁的错呢?”
“是朕错了?”
“还是母后错了?”
“——又或者,是先帝错了;”
“是先帝,根本不该让我做储君,更不该把这宗庙社稷,托付到朕的手中······”
呓语般的呢喃,只让刘胜心中一阵揪痛,却也让天子启面上愁苦,瞬间便又深了一分。
感受着天子启愈发哀沉、落寞的情绪,刘胜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再强挤出一丝笑容;
侧过身,看着平躺在榻上的天子启,稍咧嘴一笑。
“儿臣记得去年,父皇曾带儿臣去上林苑;”
“当时,父皇对儿臣说:父皇,不是儿臣一人的父亲,也不是这十个儿子、几十个女儿的父亲。”
“——父皇,是天下人的君父。”
···
“父皇要做的,不是让某个子女、某个人,又或是某一家人展颜。”
“而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像当时,父皇带儿臣见的那几位老农一样:饿了有粮食吃,冷了有衣服穿;”
“到了儿孙绕膝的年纪,还能和三二老友聚在树脚下,言谈说笑着,看着儿孙在田间玩闹、戏耍······”
满是温和,又略带些追忆的口吻,惹得天子启若有所思的侧过头;
只见御榻边沿,刘胜仍侧身坐在榻沿,浅笑盈盈的看向天子启。
“这次的事,究竟是谁对谁错,儿臣其实也不知道。”
“——儿臣甚至都还不清楚昨日,长乐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对于父皇的心病,儿臣,或许也能说上两句······”
···
“如果父皇问的是:我和母亲,谁错了?”
“——儿臣会说:父皇错了。”
“但如果父皇问的是:朕和太后,谁错了?”
“——儿臣就会说:我汉家的皇帝,从来都不会错;”
“父皇,从来都不会错······”
···
“父皇伤心、难过的,或许是以儿子的身份,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
“但儿臣印象中的父皇,从来不会在乎某一个人,乃至某几个人。”
“父皇想要的,是能挺起腰、昂起头,毫不心虚、满是自豪地面对天下苍生。”
···
“——或许应该说:比起做儿子,父皇,其实更擅长做皇帝。”
“比起自己的母亲,其实父皇,也更在乎自己的子民、更在乎这天下苍生······”
略有些冗长的劝解声之后,清凉殿内,便也随即沉寂了下来。
御榻边沿,刘胜再次坐直了身,低着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而卧榻之上,天子启仍直挺挺躺着,目光也仍直勾勾看向天花板。
只是过去这一天,始终透着死气沉沉的双眸,在刘胜这一番劝解之后,也终是逐渐亮起点滴精光。
昨天,发生在长乐宫长信殿的事,天子启或许一生都无法释怀;
母亲窦氏含泪吼出的那声‘帝杀吾子’,也必将伴随天子启的一生,直到生命的尽头,都绝不可能被遗忘。
但至少这一刻,天子启,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说服自己原谅母亲、放过自己,并继续坚持做‘天子启’的理由······
“那,你呢?”
良久,良久。
久到彻夜未眠的刘胜,都已经犯起了困,天子启冷不丁一声低语,才终于在清凉殿内响起。
听出天子启话语中的深意,刘胜也只呵笑着侧过身,又满是坦然的耸了耸肩。
“儿臣,即不擅长做儿子,也不擅长做皇帝。”
“——但怎么做儿子,儿臣一直在努力学,至今也还在学。”
“至于怎么做皇帝,父皇曾说过:会教儿臣。”
“儿臣,也正在等着父皇教······”
这个答桉,显然再次出乎了天子启的预料。
但回味着这个坦然的回答,天子启,也终只咧嘴一笑。
——这,才是天子启看中的储君。
一个未必多优秀,却从来不会拒绝承认自己‘不够优秀’的储君。
一个明明很优秀,却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优秀’的储君。
哦,对了;
刘胜现在,甚至都还不是储君······
“朕,是真的累了。”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朕,真的很想好好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