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后,父皇身边的禁卫军卒,除了中郎将郅都,全都换成了生面孔;郅都也被父皇仓促升任为中尉。”
“父皇身边的侍宦,除宦者令春陀外,也全都不见了踪影,之后又很快就被新的一批人取代。”
“侄儿猜测:普天之下,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且至今还健在的人,应该只有父皇、宦者令、郅都,和栗姬、大哥。”
“如果表叔真的想知道真相,恐怕就只能从这五个人当中,找到一个愿意为自己解开谜团的人······”
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摆在窦婴面前,刘胜终是长呼一口气,随即将满带着坦然的目光,望向对座的表叔窦婴。
而窦婴接下来的反应,也总算是让刘胜这番诚恳、坦然,得到了应得的回报。
“那公子认为,陛下是因为什么原因······”
“——或者应该说,是因为谁的原因,而决定不再立皇长子呢?”
“在皇长子之下,公子还有足足七位哥哥;”
“陛下,又为何偏偏挑中公子,决定由公子,来做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呢?”
同样没有任何虚伪、客套的直白询问,也惹得刘胜呵笑着摇摇头。
望向窦婴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些许自嘲。
“如果我不回答的话,表叔,是不是也会像周丞相那样,认为大哥的太子之位,是被我处心积虑所抢走的呢?”
“——会认为我,是个诡计多端的小人,认为我母亲,是阴狠毒辣的妇人;”
“认为大哥和栗姬,是因为我和母亲的缘故,而沦落到如今的下场?”
带着苦涩的笑意,又满是无奈的发出两问,刘胜便是一阵苦笑摇头。
片刻之后,又赶在窦婴做出反应之前,为窦婴的提问,认真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父皇对大哥,应该还是满意的。”
“——虽然谈不上自豪、欣慰,但也总不至于因为大哥自己的原因,而决心废长立幼。”
“我也曾问过父皇:为什么是我?”
“就算大哥做不了太子,又为什么偏偏要选我呢?”
“父皇告诉我:大哥做不了太子的原因,也正是二哥、三哥做不了太子的原因。”
“——栗姬无德;”
“——无以母仪天下······”
颇有些露骨的一句‘栗姬无德,无以母仪天下’,却也让窦婴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刘荣,终还是被愚蠢的母亲栗姬,害的失去了储君太子之位······
有了刘胜这句话,剩下的事,窦婴自己也能想明白。
老大老二老三不能做太子,是因为他们的母亲都姓‘栗’;
老四老五老六老八,则都各有不可忽视的缺陷,使他们不具备成为储君的可能性。
排除掉凤凰殿的三位、宣明殿的四位,那也就剩下广明殿的老七刘彭祖、小九刘胜,以及绮兰殿的十公子刘彘了。
从这三人之间选一个,对于天子启而言,显然是个送分题。
——首先排除还在穿开裆裤的刘彘,以避免将来,汉家出现‘主少国疑’,大权旁落的状况。
剩下的刘彭祖、刘胜二人,同一个母亲所生,脾性各有优缺,年纪也相差无多。
天子启选哪一个,窦婴都不会感到意外。
考虑到这种种,非要说窦婴还有什么疑惑,那也就是在这兄弟二人当中,天子启为什么要选更年幼的刘胜,而非更年长的刘彭祖?
但稍一思虑,窦婴便也不再为这个问题,而感到苦恼了。
——在皇长子刘荣,被天子启排除出‘储君太子’的竞选名单那一刻,天子启,就注定要废长立幼了。
既然已经要废长立幼了,那选七公子和九公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已经排除了前六个儿子,那在七儿子和九儿子之间,天子启,又何必再讲究‘立长’呢?
论年纪,兄弟俩差个两岁多点,四舍五入等于没差;
论母亲,兄弟俩同为贾夫人所生,无论立谁,将来都是贾夫人做皇后、做太后。
硬性条件都差不多,性格方面也是‘都不算很好,但都还算能接受’;
再考虑到刘胜,比刘彭祖多个‘交好东宫太后’的优势,天子启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就不让人感到意外了。
想明白这些事儿,窦婴看向刘胜的目光,才终于带上了由衷的坦然。
心中最后的一丝芥蒂,也被刘胜的坦荡消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窦婴接受现实了。
——刘胜,要做太子了;
而窦婴,已经是太子太傅。
这意味着将来的窦婴,将成为刘胜的‘晁错’。
窦婴将和晁错那样,先教育刘胜如何做一个太子,并辅左刘胜,真的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
等将来,天子启百年,刘胜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窦婴也同样要像晁错那样,成为刘胜最值得信任、也确实最信任的臣下,以及协助刘胜尽快掌握朝堂的羽翼。
简而言之:刘胜和窦婴这对表叔侄的命运,已经彻底绑在了一起。
二人荣辱与共,休戚与共;
甚至,生死与共······
“丞相那边,公子是什么打算?”
过了心里那道坎,窦婴很快便调整好心态,也迅速摆正了自己的立场。
感受到窦婴的气质中,这眨眼间发生的变化,刘胜却是陡然敛去面上笑容,神情满是凝重的沉下脸去。
“丞相,已经把我逼到了绝境!”
“——如果丞相愿意作罢,从此不再为难我,那我当然也不想和丞相交恶。”
“但如果丞相执意如此,执意阻止父皇册封我,那我和丞相,就只能死磕到底!”
突然沉重起来的语调,以及那与年龄颇有些不符的凝重面庞,也惹得窦婴不由稍一恍神;
却见刘胜稍侧过身,与身旁的兄长刘彭祖稍一对视,兄弟二人又稍点下头;
待刘胜正过身,重新望向对侧的窦婴时,面上严峻之色只更甚一分。
“我知道,现在的我还非常弱小,也非常脆弱;”
“——但也正是因此,我,才必须和丞相死磕。”
“因为现在的我,弱小到丞相骂我一句,就很可能会因此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
“脆弱到丞相只要固执己见,拒绝在册立储君的诏书上用印;”
“——都不用多,只需要一次!”
“只需要丞相拒绝用印一次,我,就会永远无法成为储君太子!”
···
“我没有退路。”
“早在丞相之前,父皇,就已经先丞相一步,把我逼上了另外一条绝路。”
“——不做太子,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会连累兄长、母亲,和我一同坠入深渊的绝路······”
将心中的真实想法尽数道出,便见刘胜阴沉着脸,目不斜视的盯着窦婴,等候起了窦婴的答复。
——怎么说?
帮我一起对付周亚夫?
还是先避开我这个瘟神,等我正式做了太子,咱俩再联系?
从刘胜仍旧满是坦然的目光中,窦婴能看出:无论自己如何选择,刘胜,都不会因此而挂怀。
但窦婴最后给出的答桉,却是让窦婴自己,竟都有些诧异起来。
“我好像知道陛下,为什么要选公子了。”
“也知道临江王,比公子差在什么地方了······”
···
“丞相那边,公子不必操之过急,也不必这么急着和丞相撕破脸。”
“公子,先专心把粮食的事忙完吧。”
“等粮食的事尘埃落定,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拟好,才是公子再次登上我这魏其侯府的大门,和我商议对策的时候······”
···
“说不定到那时,条侯周亚夫,就已经不是丞相了?”
“嘿······”
“——这种事~”
“谁,又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