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民庄严的一番话语,终是让刘胜悄然敛去面上笑意,若有所思的点下头。
方才还存在于眉宇间的轻松笑意,也在这眨眼之间,便尽为一阵郑重之色所取代。
心绪重重的跟着天子启,来到那棵熟悉的老树下,父子二人也不出意外的,再次见到了那几位老农。
见老爹和上次一样,自顾自在树根下找个位置,便一屁股坐下身,刘胜也只能将心中思绪暂时放在一边,对那几位老者稍一拱手。
“哟!”
“这,便是太子了吧?”
不等刘胜开口拜喏,几位老者便你一言、我一语,对刘胜评头论足起来;
而对这个状况,天子启,显然是喜闻乐见······
“那年,俺就说陛下肯定要立此子!”
“——是极是极!”
“——瞧瞧这眉眼,可是越来越像陛下了!”
耳边传来几位故人的交谈声,却只引得天子启面带微笑的直起腰,深吸一口气,便毫不顾忌的将上身一侧倾,满不在乎的将手肘撑在地上。
循着几人的目光,也向刘胜看去,面上虽带着一抹肉眼可见的欣慰,嘴上却是颇有些做作的‘自谦’了起来。
“嗨~”
“大的几个都没出息,朕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就立了这混账,权当是矮子里面拔矬子。”
“——慢慢教吧~”
“其他几个,实在是看不过去······”
随着天子启这羊做无奈的一番话,几位老者的目光,也已是将刘胜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听闻天子启那句‘矮子里面拔矬子’,几位老者更是嘿嘿一笑;
目送刘胜在天子启身侧坐下身,才呵笑着望向已经侧躺在地的天子启。
“陛下,也不至于这么说吧?”
“听说平抑粮食的事儿,便是太子办的?”
老农一语,自惹得天子启一阵眉开眼笑,颇有些得意的挑起眉角;
傲娇的昂起头,又不答反问道:“如何?”
“开春之后,可都吃上平价粮了?”
被天子启这么一问,几位老农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道起此事。
说来说去,其实也就是一句话:今年开春,关中的粮价,压根儿就没有涨上去!
对比往年,关中今年的粮价,也顶多就是每石贵了不到十钱;
考虑到去年,关中因吴楚之乱,而遭遇的大面积田亩歉收,这点涨幅,显然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再加上这几位老者家中,都有那么几个儿子、孙子辈,于去年的吴楚之乱立下了武勋,得了不少赏赐,粮价如此涨幅,自更是不在话下了。
对于这样的状况,天子启显然早有预料,之所以这么问,也只是想从这几个老伙计口中,听到那句‘粮价没涨,一切都好’。
如愿听到自己想听到的,天子启更是一阵心情愉悦,索性直接挪动着身子,背靠树根躺坐了下来。
而在天子启身旁不远处,听几位老者说起粮食的事儿,刘胜心下稍一动,便也含笑抬起头。
“今年的粮价,算是勉强稳住了。”
“往后,朝堂打算一直常设治粟都尉,在秋收之后,从关中农人手里买粮食,再在开春之后卖粮食。”
“——买、卖的价格,都是平价,差价不会超过每石十钱。”
“诸位老者认为,这样做,能否让粮价长久稳定下去呢?”
笑着发出一问,刘胜不忘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静静等候起了几位老者的答复。
而听闻刘胜此问,几位老者彼此稍一对视,便也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思虑之中。
对刘胜,几位老者本就不是‘不曾谋面’;
——几年前,天子启就曾带着刘胜,到上林苑看望这几位故人。
虽然当时,刘胜还只是‘公子胜’,但单就是那次的面会,就让几位老者心中,对刘胜留下了相当不错的第一印象。
而如今,刘胜已经成为了太子,更是在今年年初,主持了关中粮食的平抑事宜。
此刻,刘胜又以粮食的事,询问起几位老者的意见,自更是让几人对刘胜愈发感到亲近之余,心中也莫名生出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刘胜的这个问题,是在问全关中的百姓!
而几位老者,正要代表整个关中上百万户、数以百万口的农人,向太子刘胜给出自己对‘治粟都尉’的看法。
诚然,几位老者的答复,未必就能真的改变什么;
但即便是那仅有的一丝可能,也让几位老者心中,油然生出类似‘一定不能浪费这个机会’的神圣使命感。
于是,几位老者并没有急于作答;
而是皱眉思虑良久,才由其中最年长的一位,面带严肃的对刘胜稍一拱手。
“太子既然问起,那老朽,就试着说说吧。”
“——常设治粟都尉,在秋收后买百姓的粮食、在开春后给百姓卖粮食,这当然是好事儿;”
“如果每年都这么做,那关中的粮价,应该再也不会被粮商们哄抬。”
“但话又说回来:过去,关中的粮食生意,只所以是商人们在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是说着,那老者不忘再和身旁,其余几位老友稍对视一番;
而在听闻老者这番话之后,刘胜也随之将面色一肃,满是严肃的对老者伸出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还请老丈畅所欲言。”
便见那老者面带思虑的点下头,又‘嗯嗯唔唔’的沉吟片刻,才面带愁苦的抬起头。
“自古以来,农人最害怕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谷贱伤农,谷贵害农。”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粮食丰收了,粮价就会很低,农人卖不出好价钱;”
“粮食歉收了,粮价又会很高,虽然能卖出价钱,但很可能发生农人自己吃不起自己种出来的粮食的事。”
“所以,无论粮食丰收与否,农人都总是会过得很苦。”
“丰收还好些——虽然粮食卖不上价,但也好歹吃得起;”
“可若是歉收,那农人要想活命,恐怕就要变卖田、宅,甚至卖儿卖女······”
···
“我汉家历代先帝,对农人都非常仁慈,每有粮价鼎沸的情况发生,就都会开仓卖平价粮,以平抑粮价,给农人一条活路。”
“太子所说的治粟都尉,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其中,有一个问题,或许会迫使农人,依旧将粮食卖给商人,而不是卖给治粟都尉。”
“——在过去,商人们从农人手里买粮,是在秋收之前就会约定好,并签订契约的;”
“等到了秋收当天,商人们更是直接回带着运粮的车,在田边等候。”
“只等官府收了农税,剩下的粮食,就会按照先前的约定,被商人直接从田边运走,并当场结清粮款。”
“也正是因为这样,农人们才会接受商人们低买高卖,把商人们在秋后低价买走的粮食,于第二年开春之后,再加价卖还给农人吃······”
···
“但太子说的治粟都尉,恐怕并不会这么做。”
“治粟都尉,恐怕会让百姓自己把粮食,从田边送到官府去卖。”
“——这对农人来说,就很不方便了。”
···
“再有,便是过去,如果商人们买粮时欺负农人,那农人就可以去官府告状;”
“得知是农人和商人之间的争执,官府往往也都会为农人做主。”
“但如果以后,农人的粮食都卖给治粟都尉,那若是起了争执,该怎么办呢?”
“——农人难道要找官府,去状告治粟都尉吗?”
“——得知是治粟都尉和农人之间的争执,官府,还会为农人做主吗???”
“想来,并不会这样的······”
···
“地方官府,别说是为农人做主了;”
“恐怕就连官府自己,都并不敢招惹治粟都尉。”
“等这样的事发生很多次,又多年不被朝堂关注,那治粟都尉借买粮欺压农人,恐怕就会成为‘由来已久’的常态。”
“到了那时,太子想要平抑粮价才推动的善政,恐怕就会成为加重农人负担的恶政。”
“若是再损害了太子,乃至陛下的民望,就更是得不偿失了······”